他卻不答了,那種淡漠的神氣實在可叫人心頭生涼。隔了很久吧,久到穠華快忘了,他才冷冷道:“我登上帝位,每日聽的諂媚之詞很多,那些文官辭藻華麗,竟沒有一個能像皇後說得這麼動聽。皇後常給我出難題……我若說我愛慕皇後,皇後信不信?”
他的話總能出其不意給你迎頭一擊,穠華替他設想過千百種的回答,其中並不包括這種。他愛慕她,這種話說來不是甜言蜜語,簡直賽過催命的符咒。她忐忑起來,帷帽下的臉孔變得異常凝重,才發現自己同他較量心理,根本就是自不量力。
她咬了咬牙,勉強笑道:“我不覺得官家愛慕我,我隻知道官家常嚇唬我。”
“是麼?”他自嘲地笑了笑,“原來我的愛慕看上去那麼嚇人,我自己竟沒察覺。”
到後來便有點無話可說了,兩個人的距離越拉越遠,各自看各自的風景,視線範圍內突然沒有了對方,天也暗下來了。
穠華起先有點意興闌珊,然而打開東華門後,那種乾坤在袖感覺,頓時令她一陣驚歎。
她在綏國時就聽說過一句話,說艮嶽假山十裡,身在其中,便不知汴梁原本是平皋之地。曆來文人都喜山樂水,崇帝也不例外。他羨慕江南秀麗婉約,便以鳳凰山為藍本,取天下特異之靈石,移各地珍奇之花木,曆經數十年,堆砌起了壽山與萬歲山。這種人工創造的精致,比之天然的更為靈巧。園中梅嶺椒崖,亭台樓閣,在一片濛鬱的霧氣裡若隱若現,遠觀有種人間仙境的錯覺。
她啊了聲,“官家快看,起霧了!”說完又納罕,奇異地嘀咕,“現在是六月,暑意正濃的時節,哪裡來的霧氣?”
園中都知顏回領著一乾內侍黃門隨近侍候,見今上隻應了句是爐甘石,皇後仍舊一臉茫然。他忙上前一揖道:“聖人不知,這便是萬歲山的奇妙之處。當初建造的初衷是用於宮中貴人避暑,便在壘砌時留了十餘個山洞,洞中裝滿雄黃和爐甘石。雄黃可驅蛇殺蟲,爐甘石可聚集雲霧,所以才有如今的仙境幻象。聖人來得討巧,這陣子正是藥石生奇效的時候,在此間過夜,連蚊帳都不需懸掛,往來遊玩也用不著避蛇蟲。”一壁說,一壁挑燈引路,“臣得了詔命便安排起來,請官家與聖人移駕萬鬆嶺。今日天色暗了,暫且歇下,待明日天光大亮,聖人可去嶺下洲渚遊玩。”
穠華哦了聲,“顏都知,萬鬆嶺是個什麼地方?”
顏回道:“是官家為王時常住的地方,嶺上有倚翠樓,樓的兩側開鑿了湖泊,東曰蘆渚,西稱梅渚。又環水建造了諸多館閣,取了十分彆致的名字,比方流碧、巢鳳、雪浪、浮陽。”
他描述得很詳儘,越是詳儘,越是讓她沒有頭緒。她凝眉笑起來,“罷了,還是我自己看了再說罷。”
從山石上走過,難免腳下生絆,她略一趔趄便有些心驚,和春渥互相攙扶著,終於到了倚翠樓。
這地方景致實在玄妙,置身其間真如在深山幽穀一般。晚間開著門,外麵霧氣便流淌進來,透過燭火看,也是雲霧沌沌的。
她們住倚翠樓,今上住在環山館,那館位於雁池和鳳池之間,是個獨特精巧的小型庭院。穠華站在樓上往下望,他一個人很愜意,端著茶盞在水麵的平台上品茗,悠哉的模樣,似乎比她這裡住得舒坦。
她撅著嘴看了一會兒,還在為先前的談話不痛快。摸摸腕上鐲子,腦子裡胡思亂想,把藥灑進他杯子裡,藥死了推進湖中,也是個不錯的主意。轉頭再一掂量,知道不過是瞎想,把鐲子取下來,放回了首飾匣子裡。
山中微涼,又是傍水而居,春渥怕她凍著,取了褙子來給她披上。她還回頭往樓下看,春渥順勢一望,低聲道:“現在時候還早,聖人不去官家那裡坐坐?”
她嗤了聲,“我才不要聽他陰陽怪氣的話。你不知道他先前怎麼損我……”順手把窗關上,拉著春渥坐下來問,“今天傍晚他來慶寧宮時,你們可都在?”
春渥道:“都在,隻是官家不讓通傳,所以沒有一個人入殿裡來。”說著含胸細看她臉色,“之前忙,我也沒來得及問你,怎麼樣呢,你和官家相處可好?”
她垂下眼,漸漸有紅雲爬上臉頰,扭捏說:“我也不知怎麼想的,有意把他屈作你,說我腰疼,讓他替我推拿……娘,我現在覺得很丟臉。也許在他看來可笑到家了,我還自作聰明裝得興起。”
春渥聽了發笑,“那也未見得,很多男人明知道女人有意撒嬌,卻還一徑順從著,是夫妻間相處的樂趣。你讓他推拿,官家怎麼說呢?必定讓你碰釘子了,是麼?”
她慢慢搖頭,“就是沒有才奇怪,他不聲不響地,真替我揉了一會兒。那時候我渾身都起栗了,這人真奇怪,和我設想的不一樣。剛才我問他對我是什麼看法,他說他愛慕我,問我信不信。”
春渥吃了一驚,“那你怎麼回答?”
“我當然不信了。”她冷笑一聲道,“我和雲觀的事他耿耿於懷,什麼愛慕不愛慕的,這麼說不過是為羞辱我罷了。”
“可是官家沒有做任何對你不利的事。”春渥試探道,“何不好好待他?圓房不過是早晚的事,隻要有了夫妻之實,你與懷思王就再無關係了。”
她顯然不願認同,“這事我早有準備,即便和他……也是迫於無奈。”
春渥憐憫地看著她,青梅竹馬的感情再深,總深不過那個與你有肌膚之親的人。當初她一意孤行要和親,因她爹爹過世,像馬摘了轡頭,沒人能管束得了她。加之她生母慫恿,才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她不是個傻子,隻是缺乏人引領。等哪天開竅了,想明白了,一定活得比現在快樂。
不過她生來固執,多說了恐惹她厭煩,不在她耳邊絮叨,她自己反而能拿主意。果然她在屋裡轉了一陣,仍舊推窗看,今上還在那裡,高高佇立的桅杆頂上升著一盞燈籠,透過霧氣虛虛虛實地照亮那片露台。她思量了片刻,轉身出門,也未交代什麼,提裙下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