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玠低頭看了她一眼,沒鬆開。
曹識秋攥緊了帕子,待他們拿了新簪子轉身要走,經過竇綠瓊身邊,她低低說了聲,
“你這鄙薄的鄉野村婦,怎配——”
曹見幀猛地掐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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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綠瓊頓住,轉頭質問:“你方才說什麼?”
曹見幀:“娘子喬木蘭靄,豈是那等低賤的鄉野村婦之流。是識秋失言了,我替她道歉。”
“鄉野村婦,怎麼低賤?”
竇綠瓊氣憤難忍。
“我小時候在揚州時,曾經和爹爹下鄉收桑絲。那裡的婦人,儘力勞作,夙興夜寐,理荒穢事桑農,無一絲不艱難,無一絲不辛勤。”
“鄉野、村婦,到底哪裡低賤?是生活在茫茫田野,偏僻村莊裡,住不進高樓,為低;還是穿苧麻衣裳,賺很少的銀錢,為賤?”
“你們兩個人說話,真是好沒道理。”
曹見幀、曹識秋齊齊一愣。
一個是覺得竇綠瓊太過較真,一個則為自己言行無端而羞惱。
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了。
從十二歲那年入京,商戶低賤之語就從來沒有在耳邊斷過。
在齊家守孝時,竇綠瓊就常聽齊府人背地說,就算竇府家財萬貫又如何,日後女兒議親還是難事。
後來嫁入衛府,還是有下人道她家世低微,配不上衛玠,早晚會被休棄。衛琳的乳母更是不準她與自己往來。
竇綠瓊心性天真,但絕不代表她蠢鈍,平日不將這些話往心裡去,卻也做不到全然忽略。
士農工商,商為最下等。即使高饗富貴如竇宗,也尚且不能擺脫。
可如今對於次等的農人,他們也可脫口而出一句“低賤之人”。
可見,人之等級屬性,非出天然,隻不過是士族劃分階層,維護利益的所作謊言,以將平民庶族踩在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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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玉構玲瓏館,竇綠瓊仍氣不順,口裡孳孳。
衛玠:“好了,不必同那些人置氣。你不是總念叨著要吃清飲樓的奶湯鍋子魚和佛跳牆?現在就去。”
竇綠瓊才想起已經午時了,連忙抱起肚子,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進入酒樓,她不能拾階而上,衛玠便叫丹湖把輪椅收了,親自抱她上去。
小二為他們安排了三樓最大的雅閣,外側設一大窗,可見街道景象。
推開窗,涼風襲麵,巨樹岑天,遠遠可見天邊彩雲高懸,幻化七十二般模樣。
竇綠瓊歎道:“啊,真乃是:‘酒樓滿園關不住,一隻瓊瓊出牆來。’”
衛玠聽不下去,“你再念詩,回去便給我讀書寫字。”
竇綠瓊猛然把嘴閉上。
直到小二陸續上菜,鼻聞香而嘴遂開,口裡流涎,卻不吃肉,隻是咿呀叫喚:
“哎呀,夫君,瓊瓊的胳膊又疼了,你來喂我吃吧。”
衛玠似笑非笑,“你這樣愛動嘴皮子,想來牙齒也酸軟,不如不要吃了。”
竇綠瓊訕訕,隨即若無其事地拾起筷子,自己夾菜來吃。
嘴裡是一番說,手裡是另一番做。
竇綠瓊愛吃鮮魚,曾經聽丹湖說起清飲樓有道名菜,喚奶湯鍋子魚,濃香味醇,惦記了許久。
衛玠舀了碗魚湯,將魚骨一一剔除乾淨,親自夾到她碗裡。
魚湯沸揚,吃得竇綠瓊麵色酡紅,漫染嬌態,打了個飽嗝,說吃不下了。
君子沒有浪費糧食的習慣,還剩半碗乳白魚肉,竇綠瓊湊近夫君,用沒受傷的右手舀起一勺鮮香湯汁,含笑處如櫻桃綻。
“夫君為我夾肉,我喂夫君喝湯。”
衛玠覺得魚湯裡去腥的香酒是不是放多了,叫竇綠瓊吃醉了腦袋,否則她怎麼會覺得自己願吃她口下食。
但是——
眼見左右無人,丹湖和擷月在雅閣外把守,誰也看不見。
衛玠喉嚨滾了滾,微微壓肩,眼見魚湯就在嘴邊,白玉纖手堪堪擦過他麵頰。
下一刻,一道疏朗聲音自外邊傳來,門被折扇抵住,吱呀一聲開了。
“伯瑗,你竟然也在這。”
衛玠“咣”地一下碰翻了湯勺,快如掣電地將懵亂的竇綠瓊扯入懷中,才不至於讓魚湯撒了滿身。
湯勺翻落在桌麵上,發出清脆響聲。
蔡廷玉翩翩走進來,看到的便是這副狼狽場景,不由腳步一頓。
衛玠抬首與蔡廷玉對視,想到自己昔日所雲,臉上不由僵硬了半邊。
片刻後,竇綠瓊抬出個腦袋,悶丕丕掙紮,“夫君,你弄疼我了。”
蔡廷玉輕揮竹扇,坦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