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破車開回了家,回到監獄繼續上班的時候早已乖乖的洗掉那身流浪者似的氣質——我洗乾淨並收好了被疊滿各種顏料的畫板,脫下身上這些沾了灰塵和泥土,因為隻能用沿途小河的清水配著廉價肥皂手洗,在車頂晾曬而顯得有些發皺的衣服。
換回獄警製服,重新紮上領帶的那一刻,我恍惚間甚至以為自己是個從屬於我的森林又爬回文明世界的猴子。這種感覺在持續到咬下鄰居大嬸前來慶祝我回歸,一早送來的還冒著熱氣兒的熱狗時瞬間決堤,我幾乎是一邊流淚一邊大口咬著熱狗,那副陣勢直接把大嬸嚇的差點撥通諾頓的電話,幫我再請兩天假。
但事實上,直到女人略顯驚慌和震驚的表情模糊的出現在我眼前,我才意識到自己哭了。
“不哭了孩子……不哭了。”身材微胖,梳著一頭溫柔的金色卷發的阿姨手足無措的輕輕拍著我的後背,就像媽媽哄孩子一樣細碎呢喃著勸慰,“要是不想上班就不去了,孩子,你這年紀明明應該去上學——我兒子也像你這樣大,天天除了學習就是吃吃喝喝,追著同校的女孩兒亂跑——我記得你媽媽說過你小時候成績很好的,是不是?”
我被她這番話勸的差點在淚眼模糊時笑出來。
“不用了,艾娜嬸嬸。”我三口兩口咽下剩下的小半個熱狗,抽出一張紙擦擦眼前蒙蒙的濃霧,清了清嗓子回複說:“我隻是……有點兒想家。”
想自己的國家,想以前的家,想這個家,也想安迪。
我遊走在四方之地,哪裡都不能算得上‘家’,但我又確確實實的每一刻都在瘋狂的思念,尤其是在一切貌似塵埃落定之時,思念的火焰總會在不自覺時越燒越烈,直至燎原。
1949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的上班,是我有史以來第一次心懷期待,精神飽滿的去工作,也是一年多來我帶東西來監獄最多的一次。艾娜嬸嬸在看到我搬了多少東西出來後好心的借了我鐵灰色的手推車,於是就連這架老手推車也被塞的滿滿的,老膠皮輪壓在地上,鋼鐵因為缺乏潤滑積壓間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一路響進辦公室。
幾乎所有在路上遇到我的同事都會相當之驚喜的跑過來和我打招呼,再一路跟著我進辦公室等著分禮物,這個場景不可謂不壯觀——半個監獄的獄警(另外一半在輪班)都跟在一個削瘦單薄的獄警身後,烏泱泱的像是一整群停在電線上的麻雀。大家一邊嬉笑聊天一邊浩浩蕩蕩的湧進辦公室,而此時正值夏末秋初,屋子裡瞬間就被這些年輕氣盛的小夥子身上的熱氣熏暖,熱的人可以直接脫下衣服蒸桑拿。
理查·高亞本來就在辦公室裡,看見我進來,立刻把椅子先往這邊拽了拽,“看啊——是誰回來了——”
我把手推車推到他身邊,這輛老手推車總算是不負眾望的一路吱吱呀呀的到達了目的地,隨著一聲“吱”,我感覺我和手推車一起鬆了口氣。
“去超市購物,滿載而歸的萊斯利奶奶回來了!”我癱在軟皮椅子裡,摘下帽子,長出了一口氣,順著理查的話叫嚷。
“那麼萊斯利奶奶,鑒於我之前曾經多次幫你織的總結報告牌毛衣打毛線,”理查忍著想要笑的衝動,憋的整張臉都像一副扭曲的畫像一樣湊過來,“第一份禮物是不是我的?”
“當然,但彆想讓我再活動我的老胳膊老腿,”我抄起帽子當扇子,一邊試圖攝取一些微弱的風來解暑,一邊擦著從鬢角淌下來的汗說,“最上麵那個紅色係金帶子的盒子屬於你,側邊有你名字的簡寫——每個人的都有禮物,兄弟們,盒子側麵寫了名字,今天吃自助餐!”
屋子裡響起一片歡呼,理查第一個衝到了手推車前,眼疾手快的撈起那個係著金色綢帶的紅色紙盒子,往後一步又跌回椅子,“讓我看看萊斯利奶奶買了什麼回來!”
是一盒新的吉普賽紙牌,我在心裡說。
送禮是門相當深奧的學問,關於如何用最少的價格買來最令人滿意的禮物,我受經濟所困而深諳此道多年。這一車看上去多得要命的禮物總計沒有超過八十美元,甚至其中有百分之九十都是美國本土所產,但事實上,絕大多數收到禮物的人都不會在意你是從哪兒給他帶來的禮物,隻要這樣東西足夠合他心意,就算是從對方公寓樓下超市裡現買的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