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給我的領導上司送禮則是另一番情況,尤其是諾頓和哈德利。相比於合心意,他們隻在乎東西昂貴與否,仿佛隻要我花的錢夠多,就是足夠的敬重他,就是他們的乖乖屬下。
可我乖嗎?我當然不乖。
諾頓和哈德利收到的禮物一個是青花瓷杯子一個是青花瓷煙嘴,都是在沿街當鋪裡購買的,價格折合過來總計不超過十美元[1]。托這個年代能出現在美國的青花瓷都是精品中的精品,又常搞饑餓營銷的福,這些在我眼中稍有粗拙的物品足夠使兩人滿意,並認為我確確實實的將他們放在了心上。
這些禮物都不是什麼難事,在一早送完一圈兒人,重新換好衣服走上崗位之後,我跟著哈德利等值班獄警再一次走入鐵門。
楊勒的淡藍色棉綸襯衫袖口彆著我送給他的鍍金星條旗袖扣,他走到一邊,按下監獄牢房的供電按鈕。
“嗞——”隨著電擊似的電力供應聲,牢房上空冰冷的雪白大燈在飛快且短暫的幾下閃爍後幾乎同時亮起,將整個監獄照的近乎無影。這樣的光照讓監獄裡傳出幾聲響亮的怒罵,詛咒,起床的鐵床吱呀聲和咳出宿痰的聲音此起彼伏。
哈德利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早晨,他掐著表,麵無表情的等著十分鐘的梳洗時間過去。大約是心境有所不同,我竟覺得這樣的哈德利略有滑稽,於是隻能緊抿著嘴唇將那點兒笑意忍下去,順便把偷藏在製服裡用透明厚塑料袋包好的本子細微的調整了一下位置。
我在這場說短不短說長不長的‘自駕遊’中幾乎橫掃了今年報紙上的經濟類新聞,並將我認為比較關鍵的地方用途徑汽車旅館的剪刀依次剪下,粘貼進一本黃馬皮筆記本裡。我想安迪或許不會欣賞一塊玉石,因此這本筆記本差不多花光了我口袋裡的最後幾張華盛頓和傑斐遜[2],上麵寫的不是綿綿情話,而是:九月份法郎對美元貶值38.75%、富士銀行作為外彙指定銀行開始兼營國外業務、8月時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社會科學部的建議,國際經濟學會成立……。
實話實說,這些東西於我而言幾乎就是狗屁不通,但我想安迪可能會需要他們,或者說,安迪必須知道關於外界的信息。
我在我的時代曾經見過一位犯人,傳說是在年輕的時候因為一時糊塗而被判入獄。進去時的他應該沒比我大上多少,因為腦筋非常靈活曾一度是村裡的希望。但在三十年後,世界鬥轉星移,而他白發蒼蒼,舉目無親,在他最熟悉的城鎮裡,因為餐飲店員工的一句掃碼點單而捏著幾張紙幣,無措的像個三四歲的,在公共場合因為尿了褲子而被家人斥責的孩子。
這個時代變化的實在太快了,三五年的與世隔絕就可以令一個人在回返家鄉時找不到東南西北。我不知道安迪會被關上幾年,但我知道以他的表現,出獄隻是時間問題。
我不希望有一天,當我的鳥兒終於得以飛出這間鐵牢籠的時候,會因為迷失方向而一頭撞在樹上。我希望他能重返他最熟悉的,最如魚得水的領域,驕傲的抬起頭來,繼續叱吒風雲。
雖然沒有文化的萊斯利·霍爾獄警先生是真的無法理解,這些被他剪下來的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雖然我隻是想送給他的東西實在太多,而一時不知道到底該先給他什麼……當然,更有可能是我害怕他無法理解中國文化,嫌棄那一塊玉石寒酸。
十分鐘的時間轉瞬即逝,哈德利按下表,朝站在開關邊上的楊勒揚了揚下巴,楊勒立刻像是得到了主人命令的狗一樣轉身按下牢門開關。
“嗞——咯噔。”牢門沉重開啟的聲音打斷了我腦中漫無目的的隨想,我略微揚了揚腦袋,在警帽漆黑的帽簷邊緣以餘光悄悄望向那個我所熟悉的牢門的方向。
安迪·杜弗蘭從監獄裡緩緩走出來,他似乎是剛洗過臉,一點兒水跡順著發絲和臉頰流淌過脖頸,將淺色半袖貼身t恤的領口位置洇成深綠。逆著光,我沒法清楚的看清他的神態,但我能看到他在短暫的目視前方後略微低頭,望向了獄警隊伍。
我不知道他在找誰,但我們在那一刻準確無誤的對上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