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武將的女兒,又自幼在民風剽悍的燕西長大,霍翎也是學了些拳腳功夫的。
不過她學武隻是強身健體,真正感興趣的還是騎射。
她在這上麵也有天賦,久而久之,霍翎這一手騎射比霍世鳴都要精湛。
出了城門,霍翎和無墨沿著官道一路向東。那裡有片山林,是霍翎最常去的打獵場所。
抵達目的地,霍翎從身後取下弓箭,握在手裡。
無墨這才注意到霍翎換了把新弓。
“小姐,我怎麼沒見過這把弓箭。”
霍翎撫摸著這把用梨花木製成的弓箭,神情溫柔。
“這是爹送給我的十六歲生辰禮,收到之後我一直沒機會拿出來用。”
無墨不認識梨花木,但這不妨礙她判斷一把弓箭的好壞。
“這把弓箭一看就不是凡品,老爺肯定準備了很久吧。”
霍翎不由一笑。
無墨見她笑了,也跟著笑起來,打趣道:“小姐,表少爺方才單獨找你,跟你說了什麼啊?”
這也沒什麼好隱瞞的,霍翎道:“他代母親向我道歉。”
無墨歎氣:“表少爺真是一個明事理的人。”
霍翎莞爾,假裝沒聽出來無墨是在吐槽方氏。
“那你們還聊了彆的嗎?”無墨臉上滿是八卦之色。
霍翎搖頭:“也沒什麼了,就是些注意安全之類的話。”
無墨大失所望:“就聊這些?”
霍翎:“那你以為呢?”
無墨小聲道:“表少爺對小姐的情誼,誰看不出來啊,他這回也不知道要去多久……而且我看老爺夫人也一直有意撮合你們,所以我以為……”
“你說錯了。”霍翎從箭筒裡摸出一支白色箭羽,“母親確實是有意撮合,爹爹那邊,就未必了。”
無墨詫異,但她了解自家小姐,極少說沒把握的話:“這是為何?”
霍翎:“也許是因為,爹爹突然看到了我的好吧。”
無墨瞪大眼睛,更加難以理解。
小姐的好,不是誰都能看出來的嗎。
隻是,她能拐著彎吐槽下夫人,卻不好過多置喙父女之間的相處。
“那小姐是怎麼想的呢。這樁婚事能不能成,小姐你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馬蹄踏過枯枝敗葉,接連發出脆響。霍翎沉默,似乎是在思考該回答這個問題。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卻答非所問:“如果方表哥真成了你姑爺,你覺得怎麼樣?”
無墨糾結:“我要是說實話,小姐會不會覺得我不站在你那一邊?”
一聽這話,霍翎就知道了無墨的答案:“你直說吧,我想聽聽看。”
無墨就放心大膽地說了:“其實我覺得挺好的。”
她開始一一細數方建白的優點:“長相俊美,性情溫和,資質出眾,家世簡單,對小姐也是一往情深。”
“最重要的是——”
“小姐要是嫁給表少爺,婚後的日子應該會比現在還要舒心一些。”
霍翎唇角一翹。
無墨羞赧:“小姐,是我哪裡說錯了嗎?”
霍翎抬手,將吹亂的發絲重新彆回耳後:“你說的這些,我都認可。但是,我依舊不願嫁給他。”
無墨假裝很懂地點點頭:“小姐對表少爺沒有男女之情。”
“不是因為這個。”
“那是因為什麼?”
“我要是不想嫁給方建白,你覺得我還能嫁給誰?”
無墨被徹底問懵了。
她想了又想,還真想不出一個比表少爺更好的人選。
是表少爺好到無可替代了嗎?
……自然不是。
但他確實是永安縣及周圍幾個縣城裡,無墨所能想到的最好人選了。
霍翎聽到無墨的回答,歎了口氣:“難道我隻能在永安縣及周圍幾個縣城裡選擇嗎?”
一隻毛色潔白的野兔突然從樹後躥出。
霍翎緩緩搭弓,思緒卻有些飛遠。
***
弟弟小的時候,爹爹總喜歡把他抱在膝上,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地說起霍家曾經的輝煌,說起霍家先祖的遺訓,也不管弟弟能不能聽懂。
她總喜歡拖著一張小凳子,坐在旁邊一起聽。
那時的她,其實也不太懂“從龍之功”、“伯爵之位”這些詞代表著什麼。她隻是很喜歡看那樣的爹爹。
意氣風發,眼神灼熱,帶著酒灑青鋒的豪邁,以及不甘平庸的抗爭。
就像話本裡的大英雄。
爹爹說:我們一家人要回到京師去。
弟弟應:回京師!
爹爹就笑得見牙不見眼。
她插話:京師有什麼好?
爹爹扭頭看向她:皇權至高無上。而京師,是最接近皇權的地方。
她不理解,也不央求爹爹解釋,隻是將這句話牢牢記在心裡。
可是京師真難回啊。
像大英雄一樣的父親,也隻能借酒消愁,甚至做好了“如果自己做不到,就讓兒子繼續努力”的心理準備。
她看著提筆寫字卻畫出一堆蝌蚪的弟弟,很為爹爹擔心。她剛啟蒙那會兒,都沒寫過這麼難看的字呢。
那時的她,對京師的向往,隻是來源於爹爹的向往。
直到十二歲那年,她隨爹爹去州府做客,在知州大人的府上看到了大燕輿圖。
西起沙漠,東臨大海。
北至燕雲,南抵百越。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大燕朝的版圖到底有多廣袤。
她用腳丈量不完的永安縣,在輿圖上,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點。
她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永安縣和京師之間的差距。
永安縣位於地圖的邊邊角角,京師卻位於地圖核心。
天子的威儀,自京師始,向四海輻射。
——京師有什麼好?
多年未解的問題好像在一瞬間得到答案,爹爹畢生所求也成為她心底不為人所知的執念。
多番謀劃下,爹爹終於得到一展才能的機會,擁有實現抱負的可能。
正如無墨所說,方建白確實是個不錯的人選,他也確實是個極好極好的人。
要是嫁給方建白,以她的心性手段,還有對方建白的了解,絕對能經營好這段婚姻,把日子過得舒坦。
但是,嫁給方建白,就意味著留在燕西。
方建白很有才華,她也很看好方建白的未來。也許再過十幾二十年,方建白也能從燕西前往京師就職,然後帶著她一起赴任。
她為什麼要接受這樣的命運?
執念蹉跎之苦,歲月煎熬之痛,她已儘數從爹爹身上體會到了。
她為爹爹霍世鳴出謀劃策,幫母親方氏打理家務,督促弟弟霍澤勤加習武,為的,也並非隻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最重要的是——”
霍翎聲音壓得極輕極輕,仿佛被風一吹就會彌散,卻又蘊含著一股重若千鈞的力量。
“我不希望我的人生,隻能有這一個選擇。”
***
初冬第一場雪終於落下。
細碎的雪花覆蓋天地,野兔似乎察覺到了不對,後腿一蹬,向旁邊跳開。
無墨急得都要出聲提醒霍翎。
霍翎手指一鬆。
偏了。在長箭脫手那一刻,霍翎已經判斷出結果。
不等她重新摸出箭矢,另一道黑色箭羽飛入她的視野,裹挾著高昂急促的破空聲,徑直穿透野兔左耳,將它牢牢釘在地麵。
霍翎猛地回眸。
不遠處的官道上,停駐著浩浩蕩蕩一行人。
為首之人,錦衣玉冠,通身貴氣,手裡還握著半開的長弓。
他不知在那兒看了多久,灰色大氅上積了一層薄雪,俊秀穠麗的眉眼也被冰雪覆蓋。
注意到霍翎的視線,錦衣男子收起長弓,對身邊侍衛吩咐了什麼,侍衛翻身下馬,撿起那隻還在活蹦亂跳的兔子,將它捧到霍翎麵前:“姑娘,這是我家主子給您的賠禮。他說是他驚擾了您的興致,還望您見諒。”
霍翎眉梢微挑。
餘光掃見天際飛過一隊雁陣,搭在箭筒上的指尖一滑,迅速抽出裡麵的白色箭矢。
長箭飛出,命中最末那隻大雁。
霍翎收弓,拎住兔子那雙長耳:“那隻大雁是我給你家主子的回禮,還要麻煩小兄弟多跑一趟,將它撿回。”
她並未壓低音調,錦衣男子可以清晰聽到她的聲音。
他啞然失笑,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卻見霍翎已帶著無墨縱馬離去。
“主子。”
下屬捧著還在喘氣的大雁,單膝跪在錦衣男子麵前。
錦衣男子垂眸看去,目光一凝。
隻見白色箭矢之上,纏繞著一條繡有黑色輕羽的紅色發帶。
即使多了這樣的負累,也並未影響箭矢的精準。箭尖牢牢紮進大雁左翅,卻不傷及大雁性命。
“好箭術。”
錦衣男子笑讚一聲,拔出箭矢。
纏繞在箭矢之上的發帶,在失去束縛後,從箭上滑落。
一縷未曾消散的暗香在空中浮動,錦衣男子抬指輕勾,勾住那片輕羽,將發帶攏在掌間。
“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