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馬遽然調轉方向直衝過去,她來不及看清,銀槍格擋著流箭聲此起彼伏,震得她腦瓜嗡嗡作響,卻沒有一支當真射中他們。
再之後便是他一槍搠進趙軍將軍的胸口,沒了將領,剩下的趙國士兵紛紛投降。
銀槍的尖頭沾著血,從尖處直流,流到了紅纓上。
四下裡血色染著茫茫大雪,視野之中,紅白交錯,血腥氣彌漫著。
這樣的景象,她很害怕,隻是在他問起時,仍然強裝著鎮定說,不怕。
她曉得即墨潯欣賞她怎樣回答,她便會怎樣回答。她想,她不能被他厭惡,被他丟下——她現在隻剩下他了。
攻打召溪城的一日,趙軍夜來劫營,放了一把火,深夜睡眠之中,她聽到響動,驚醒過來,營帳外是喧囂吵嚷的人聲,她下意識要去中軍帳找即墨潯。
兵荒馬亂,火光衝天,大營裡一團亂麻,她小心翼翼躲避著橫衝直撞的兵馬,跑到中軍帳時,即墨潯並不在。
她找不到他,背貼著營帳壁,心慌意亂下,終於想到,即墨潯若要撤離,勢必會騎馬……她的確在那裡看到了即墨潯和護著他的諸多將領。
他們尚未發現她,翻身上馬,催促即墨潯說:“殿下受了傷,快走——”
“殿下,難道還想要帶上那個女人?她不會騎馬,還要殿下護著她,她就是個累贅!此番中了他們的計,速速撤離為好,殿下快下令吧!”出聲的是他一向倚重的老將軍謝忱,也一向不喜歡她。
即墨潯未語的片刻,她立馬從陰影處跑出來,跪到他的馬前,火光把他們的臉都映得忽明忽暗,她忍著害怕的淚意,仰望著跨坐黑馬上的即墨潯,說:“殿下!妾身不會成為殿下的累贅的……殿下帶上妾身吧……”
她不會成為他的累贅的——這句話,也許打動了即墨潯,他靜了靜,伸手向她,火光中看得不分明,他穿的衣袍也是黑色,直到她握著他的手上馬時,才發現有濃稠的鮮血汩汩沿著胳膊流下來,流了滿手殷紅,把袖衣全都浸濕。
他嗓音似乎因傷而略顯虛弱,隻是威嚴不減,是同他麾下眾人說的:“若連自己的女人都護不住,還謀什麼江山天下。”
在他的懷中,她睜大眼睛,眼望著快馬踏過了無數火光,積雪,溝壑。
明知周圍世界一點也不安全,可在他懷中,又令她感到了無比的安心。
隻要她不是他的拖累,他就不會拋棄她,……她想。
後來,即墨潯攻下了召溪城以後,趙軍投降的投降,敗退的敗退。
他的胳膊中了箭,是右臂,為了養傷,連寫字也寫不了。所以在召溪養傷的時日,他處理封地來的公務時,便時常讓她在旁伺候筆墨。
她才發現,即墨潯的世界,要比她從前的那個世界,大上很多。
直到那日,她還看到了一封密信。他並未瞞她,命她展信。她想,他信任她,這真是一件值得歡喜的事。
但那封信來自上京城的眼線,信中說的事情,……是朝中風雲將變。
永平八年的初春,他收到這封密信,又燒了它,沉默良久,跟她說:“稚陵,回去收拾東西吧。”
她正在替他按揉太陽穴,聞言,愣了愣:“殿下是預備回懷澤了?”
他漆黑的眸閃著一點若隱若現的鋒芒,說:“朝中有奸佞在陛下麵前進讒言說我謀逆。”他頓了頓,嗓音淡淡,“我要回兵上京城,清、君、側。”
她徹底愣住,這是她隻在古書上讀到過的三個字,從他口中說出時,仿佛已自然而然地沾上了血腥的味道。
永平八年,永平帝病重駕崩,同年的六月,即墨潯繼承大統。
他登基時十七歲,她十六歲。
那時他身邊,還隻有她一個女人。
也許是他做齊王殿下時,他屬下人總是恭恭敬敬尊稱她一聲“夫人”,令她飄飄然心往神迷了,便理所當然地覺得,她會成為他的妻子——大夏朝的皇後。
那天晚上她還在館舍裡,做了這個夢,夢到她將沉甸甸的鳳印捧在手中,父親追封了侯爵,母親追封了誥命,遷葬上京城,可陪葬在帝陵享受千秋萬載的香火供奉。
然而,冊封的正使宣讀聖旨時,隻是一個……正五品的美人,而已。
她的夢境終於破滅,也終於意識到,即墨潯護著她,不是因為愛她,而是因為他是堂堂的齊王,不能連一個女人也護不住;他照顧她,不是因為愛她,而是因為她屬於他,像他的銀槍、他的愛馬和他的鎧甲一樣屬於他;他信任她,不是因為愛她,而是因為她對他毫無威脅,而且,她隻能倚仗他而活。
哪怕她儘心儘力地照顧他,迎合他的喜好,遵從他的規矩,這些,並不能讓他愛上她……。
稚陵從回憶中清醒過來時,天色蒙蒙亮了。
大約是走馬燈一樣把舊憶回憶了一遍,這會兒反而有了些困意。風雪聲似乎小了些,她緩緩地縮進被子裡,再躺下。
被子裡很涼,她蜷縮成一小團,慢慢合上眼睛,腦海裡隱隱約約有一個念頭閃過。
也許她……需要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