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次女虧欠的十年,終究是補不回了,可轉念想到自己竭儘心力為她求得這樣一樁姻緣,風風光光送她去做侯門奶奶,又有何處對她不起?
這些日子她叫人帶給祝琰的口信,被以各種理由回絕,馬上就是端陽節宴的正日子了,她倒要親口問問,祝琰心裡究竟還沒有這個娘家。
傍晚,這場醞釀了整個白日的大雨終於落了下來。
雨水衝刷著瓦脊,瀑布般垂下屋簷,報信的小丫頭一路舉著傘,仍是淋得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地奔到階上,急促道:“外院傳信過來,說侯爺和世子都在宮裡議事,皇上賜住武英殿,今晚不回來了。”
葶宜握著茶盞,聞言垂下眼睛。
“洹之呢?洹之那邊沒消息麼?”嘉武侯夫人追問。
小丫頭搖搖頭:“奴婢不知,二爺身邊的玉軒說,二爺午後去了兵部衙門,打個轉出來,就不知又去了何處。”
嘉武侯夫人點點頭,吩咐身邊的婆子,“給她倒碗熱薑茶,在抱廈歇歇腳再去,彆著了寒。”
婆子應聲退出去,兩息後又折返回來,“夫人,二奶奶來了。”
嘉武侯夫人催促道,“快撐傘迎著,叫她進來。”
祝琰裙角濕透了,在次間換了衣裳鞋襪才走入堂中請安,葶宜喊聲“二弟妹”,坐在一角垂眼飲著茶。嘉武侯夫人命她坐到身邊,“傻孩子,天氣不好,晨昏定省就免了,咱們自家人,不拘這些俗禮,著人來知會一聲,也就罷了。”
祝琰接過侍婢遞的茶,飲了一口,“娘,昨晚城裡出了什麼事?我剛瞧見外院的丫頭進來……”
她手底下的人當前得力的不多,想打聽內宅外的消息,還遠遠不夠。
“沒什麼大事,”嘉武侯夫人笑著拍了拍她的手,“昨晚上城裡一座正在修繕的佛樓走水,你兄長負責皇城守衛,昨夜正巧他休沐不在,今兒回了來,自要商議善後事宜。”
祝琰朝葶宜瞟了眼,見她麵色如常瞧不出什麼情緒,心知上院這邊要安定內宅人心主持大局,便是再兵荒馬亂的時候,也需得做出沉著安穩的姿態。
她沒再詳細追問,隻乖巧地點了點頭。
宋洹之整夜未歸,連隻言片語的消息都不曾帶回。
一夜大雨不歇,藕香院裡的葶宜輾轉反側難以入睡,昨晚她還在怪罪宋淳之不肯丟下公務陪伴自己,此刻卻陷入深深的悔恨之中。要是她不曾纏著他陪自己出去玩,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失職之罪可大可小,怕隻怕會被有心人利用大作文章,宋家得沐聖恩,多少人嫉妒得眼紅,等著拿他們的把柄。這回出了這麼大的事,還不知又要麵對多少風波。
她想了想,起身行至案前寫了封信,揚聲喚人來,“即刻送去郢王府。”
晨早大雨仍未停歇,豆大的水點砸在地麵上,濺起無數波瀾。一輛雕金砌玉的馬車衝破雨霧,從無人的街角駛到近前。
祝琰正陪著嘉武侯夫人用早膳,侍婢進來傳報,“夫人,郢王妃來了!”
**
坐在榻上的貴婦人瞧來四十多歲年紀,穿一襲華貴精致的妝花裙子,頭上金冠團飾著寶石,一路踏雨而來,鞋底卻一絲未濕。偶然抬起眼角,高華的氣度和凜人的威嚴叫人不敢逼視。
葶宜快步從外奔了進來,一見到婦人,不由紅著眼睛撲到對方懷裡,“母親。”
祝琰站在一角,從婆子手裡接過茶盤,緩步奉到炕幾前。
郢王妃笑著戳了戳葶宜的額角,“你呀,多大個人了,不怕給人笑話?跟著嘉武侯夫人當家理事這些年,怎沒學到夫人半點的大氣沉穩?”
嘉武侯夫人笑道:“王妃言重了,葶宜是關心則亂,太惦念淳之罷了。外頭傳什麼的都有,也難怪葶宜心焦。”
郢王妃歎了聲,拉起葶宜坐到自己身邊,“我這個女兒,被她父王寵壞了,沒半點規矩,幸得親家太太多年來容讓照拂,我和王爺都十分感激。”
她抬了抬眼,視線落在祝琰身上,“這就是洹之媳婦兒吧?”
嘉武侯夫人朝祝琰招了招手,“王妃娘娘上回賜禮,你沒當麵見著,今兒給娘娘磕個頭,謝賞吧。”
祝琰聞言跪下來,一抬眼便撞上葶宜望來的目光,她抿抿唇,垂目叩首謝了恩。
便聽郢王妃道:“這孩子急成了什麼樣,再三催促她父王進宮去打探情況,王爺給她纏得不行,隻得遞了請安牌子。”
葶宜貼在郢王妃身上,偏過臉去細聽。
“淳之行事穩妥,一向得皇上信重。這回望星樓走水原就是意外,宮內司已經徹查過,是修繕的工匠偷懶睡著碰灑了燈油,這才引燃了大火。皇上已經下旨結案,不予追究。”
葶宜揪住她袖角追問,“真的嗎?那淳之怎麼還不能回來?”
“瞧你這點出息,”郢王妃笑斥,“他是皇城都尉,負責闔宮的守衛安危,望星樓原是備著六月十五太後娘娘帶領後妃拜佛祈願用的,這回出了岔子,還不得加倍謹慎護衛?宮裡頭又不便內外傳遞消息,免給人揪住了小辮子作文章,你隻管安心等著就是。”
她拍拍葶宜的手,目裡含了幾分責備,“彆一驚一乍的失了進退,你是郢王府的郡主,嘉武侯府的宗婦,這般上躥下跳坐立不安,成何體統!”
郢王妃斥責女兒,祝琰不便在旁,起身尋個添茶的由頭出去,走到簾邊聽得一句壓低的寬慰,“……你隻管放心,淳之的事,你父王豈會放任不理?”
祝琰走出屋子,站在簷下望著淋漓不竭的雨滴。
她原以為,做二房的奶奶已經很不易。如今再瞧嘉武侯夫人和葶宜她們,又有誰是容易的呢?
那些盤根錯節的世家關係,那些紛亂複雜的朝堂是非,如果換作她是葶宜,沒有那樣的家世父兄,該如何支撐起這內宅門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