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蠻族的十八年,我沒想過我還可以回到大魏。
當大魏的軍隊攻入營地的時候,我跟其他的蠻族女人一樣驚慌失措。
我忘記了我是大魏的長公主,我不知道我的未來會怎麼樣,我隻想逃開這些兵禍。
被俘虜的時候,我看到遠處銀甲白馬的統帥。
事實上,我並沒有立刻認出他。
雖然他是我刻骨銘心的戀人,但是我們分開的時間比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要長太多,這些年我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想起過他。
一直到被關押進臨時的監牢,當我冷靜下來開始思考自己的處境,我才明白剛才見到的那個統帥是他,卓雲,當初我一心一意想要嫁的男人。
六年前,我就聽說他當上了元帥,守在鳳凰城,讓頭領十分的頭疼。可是我從沒想過,他能殺殘武風彪悍的蠻族各部,把我重新從蠻族那裡俘虜而來。
十八年,可以改變很多事,但我想,我落到如今這樣的地步,至少他不至於加害與我。
我喚了看管的兵士來,告訴他我是大魏的長公主,讓他去通報他們的元帥,迎我回京。
在蠻族這十八年,至少是後來這些年我過的並不淒慘,被俘虜時雖然試圖逃跑,但並沒有激烈的抵抗,所以看起來,我大約還是不太狼狽的,也多了幾分讓守門小兵信服的氣派。
於是我在當天,便出了牢房見到了卓雲。
十八年,我記得當初我在上京送他出征時,他還是青澀的少年,既不舍與我分離,又對殺敵建功有著浮躁的期盼,而如今已經變成沉穩的中年人,身上有著沙場百戰磨礪出的氣質。
他呆呆的看著我許久,最終還是他的副將先跪下,他才恍若初醒的對我行禮,說:“天佑大魏,恭賀長公主安然無恙。”
我鬆了口氣,至此,名分定下,至少我可以以長公主的身份安全回京。
軍中簡陋,他將他在鳳凰城臨時的居所讓了出來,還讓人給我安排了兩個侍女。
拜見之後,軍中的將官默契的散去,留他一個人與我獨處。
他最終卻什麼也沒有說。
我記得當初他對我說過,此生非我不娶,隻愛我一人。
他自幼好武,但說起情話來,十個白麵書生也比不上他一個。
那個時候年少的我與他,在月色漸隱的晨曦,在夕陽落下的黃昏,甚至在太傅轉過頭去的一瞬間,每一次的眸光相遇,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是甜蜜。
可是十八年後,他與我再次重逢,終究是相對無言。
當然,今時不同往日,我不會妄想他實現當年的諾言。
他成親了,這一點很容易我便知道了。
他的妻子,是小門小戶家的女兒,帶著一種純真的嬌憨,眼角眉梢都是小女人的幸福,不知憂愁,沒有心機,全心依賴著他。
看起來,他們過得很好。
回上京的路上,他每日來給我請安,他的妻子也來找我聊天。
我們之間的共同話題,也唯有卓雲了。
我羨慕他們的琴瑟相合,伉儷情深。
但是卻不嫉妒,我已經很久沒有過那些愛,恨,嫉妒,後悔之類激烈的感情了。
是的,我曾經很愛卓雲,愛到他一日不出現在我麵前,我就魂不守舍;三日不出現在我麵前,我就茶飯不思;分離一個月以後,我記得當初是母後看不下去了,讓我以勞軍的名義到鳳凰城探望他。於是導致了我被蠻族擄走的悲劇。
被蠻族擄走的第一年,我日日以淚洗麵,我想過自殺,可是我總想著,也許再咬牙堅持一天,他就會來救我了呢?他那麼愛我,就算是發生了那些不堪的事情,他也不會責怪我的吧?何況,我是為了探望他才發生的意外。我舍不得他,我舍不得死。
可是我等了一日又一日,沒有人理會我,沒有人來救我。
在蠻族的第二年,我很恨他。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恨到日日詛咒他才能入睡。我都是因為他才落到那樣的境地,在我那樣思念他的時候,他在做什麼?為什麼他不來救我?如果以為我死了,那麼他現在還活著麼?當初誰說過的生同裘死同穴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當我過著像在地獄中一樣的生活的時候,他在做什麼?
那段時間,我覺得我快被胸中的絕望與盼望折磨的瘋掉。
可是我沒有瘋,也沒有死。
我活了下來。
我想方設法的讓蠻族的頭領注意到我,獻媚於前,自薦枕席。
蠻族民風彪悍,女子也能騎馬打獵甚至打仗。可是論起使心機玩心眼兒耍陰鬥狠,蠻族頭領的整個後宮加起來,在我眼裡不過就是小孩子過家家的遊戲。
我不再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我隻相信自己。
我一步一步的,把當初欺辱過我的人,看不起我的人,虐待我的人,一個一個的踩在腳底下,把我當初所受,十倍百倍的還給他們。
最毒女人心,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是蛇蠍心腸,如果有一天有人把我的心挖出來,那必然是純黑色的。
可是,蠻族頭領很信任我,他說他愛我。
嗬,我也愛他,愛他的權勢能幫我報複,愛他的身份能給我庇護。我覺得他很傻,掠奪者與俘虜之間,怎麼可能有愛情可言。
當我報完了所有的仇,當整個後宮,甚至連部族裡說的上話的統領都不敢再招惹我的時候,我終於從瘋狂報複的情緒裡解脫出來。我開始慢慢的變的平和,變的懶散。
很多事情,隻要不犯到我頭上,我都不再去計較。
每日裡我等著頭領出征歸來或議事歸來,偶爾下廚哄哄他,日子過得悠長而乏味。
開始的時候活著是因為心中還有愛情,還有希望。
後來是因為心裡有恨,有不甘。
當一切沉澱之後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還活著,可是我依然沒有去死。有的時候人的求生欲真是令人厭惡的頑強。
再後來我聽說卓雲當上了元帥。三十歲的元帥,在大魏算是首例了。
那個時候,是我在蠻族呆的第十二年,第一次聽說關於他的消息。當然,也不可能太確切,隻是偶爾頭領他們討論軍事上的事情時會提到他的名字。
原來他真的還活著,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我心裡沒有恨,也沒有再盼望他能把我救出去。
我早已非當年的我了,就算是他沒有變心,也不可能再接受這樣的我。
在到京城的前一晚,我與卓雲又一次長談。
他說他對不起我,他說他以為我死了,以為他那位妻子是我的轉世。
他說他依然愛我,他說他願意娶我。
我沒想到他到如今,還有這般兒女情長的天真心思。
那一刻,我覺得這個男人很天真。即使他殺殘了蠻族各部,見慣了沙場血腥,可是除了軍事方麵,他還是像十八年前那個青澀的少年。
他父輩在朝中舉重若輕,他又自小同皇兄一起長大,聖眷隆寵,大約除了戰事上的事情需要他操心以外,他的世界真的是一片單純的坦途的。
這樣一個男人。
這樣一個男人!
即使到了十八年後,我也不是不動心的。
不似當年那般單純,但是他不失為一個很好的依靠。
大魏的公主,多半嫁的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