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清楚,我不是什麼好人。
D·斯佩多從來沒有對我進行過道德和愛的教育——不如說,他一直樂於把我培養成和他一樣的衣冠禽獸。用真希的話來說,在他長達十年的教導下,我還能成長為一個正常且正直的人類少女,簡直是個堪比埃及金字塔的奇跡。
而根據斯佩多的評價,我最大的性格弱點,其根源在於我是個姑娘。
——既然是雌性動物,就免不了有那種叫母性的東西。
——我喜歡小孩子,非常喜歡。
所以,在那個陰暗閉塞、彌漫著腐爛氣味的狹窄空間裡,當我看到如藝術展館一般密密麻麻陳列著的玻璃器皿、以及其中浸泡著的各種人體器官的時候……我的心情無需多加描述。
我當然清楚這些器官來自於哪裡。
這是我第一次後悔接受他人的請托——我相信,憑西蒙先生經曆過的風浪,這點心理衝擊算不上什麼。而我所謂的經驗再豐富,撐死了也就是個技術良好的術士。斯佩多說得沒錯,我天生就不是混黑的料,地下社會的水太混,涉深了真說不準會攪起什麼肮臟的東西來。
我快要虛脫似的死死捏緊手中的槍支,掌心滲出的冷汗浸濕了手套,皮膚一片粘濕的灼熱,幾乎麻木了觸覺。整個封閉空間裡,隻剩下身前的阿諾德和我細微的呼吸聲,被淹沒在我們周圍洶湧翻滾著的黑暗洪流裡。
忽然,我注意到了什麼異樣的閃著光的東西。
“……先生。”
我竭力遏製住指尖的顫抖,以食指和拇指輕輕捏住擱在櫥櫃頂端的一個玻璃小瓶。
“西蒙家族報告裡提到的東西,會不會……”
借著手中燈盞的模糊光線,可以隱約看見,在瓶中半透明的澄清藥液裡,靜靜漂浮著一團明豔的紅。仿佛擁有生命一般,鮮活耀眼的色彩。
它被包裹在散發著防腐劑味道的藥水裡,像一滴新鮮的血跡。
那團紅色物體忽然打了個轉兒,惡作劇似的直直迎上了我遊移不定的視線。
“嗚……!”
說起來有些丟臉,但我那一刻確實是產生了某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從天主教徒的角度說,我有種“被人從地獄底部冷眼注視著”的感覺。
阿諾德無聲地快步走到我身旁,趕在我像被咬了手一樣將瓶子摔出去之前,一把將自己的手覆在我手背上,穩穩托住了我不住顫栗的手。
他的手雖然纖細卻骨節分明,格外有力——我記得他以前掰手腕贏了斯佩多。不知為什麼,當他冷著臉從我手心抽走那個小瓶時,我覺察到自己手指無法抑製的顫抖停止了。
也許是因為我很清楚這個人有多麼可靠吧。
他盯著瓶中的物體細看了一會兒,冰冷的視線隱隱泛起了一點漣漪。
“……看來是了。菲洛家族通過地下渠道,從東方走私來的……『眼』。”
沒錯。
這座人體試驗場也好、最近頻發的兒童誘拐也好,都牽涉到當時意大利勢力最強大的黑手黨菲洛家族——這個內幕,阿諾德直到潛入實驗場調查之前才告訴我。
我可以理解,西蒙先生為什麼不在委托任務的時候親自告訴我。他大概不忍心看我擺出一副吃到蒼蠅的表情——雖然早有覺悟,但黑手黨同行的醜惡行徑似乎總能一次次踐踏我作為人的底線。
西蒙真的是很溫柔的人。
甘於冒著和菲洛家族結仇的危險,企圖乾涉這座實驗場的運作……他也很厭惡吧。
——同類相殘、吞噬著彆人的血肉而活這種事……
“這裡保存的隻有一隻,就說明……另一隻『眼』已經被植入了某個實驗體的體內。”
阿諾德的下一句話仿佛當頭一瓢冷水,直澆得我從頭涼到腳。
“可是,先生,情報說那個實驗成功率相當低……”
“失敗的結果是實驗體死亡,『眼』本身不會受到損害。所以,至少有一例人體武器開發實驗成功了。”
……成功?
就是說,這種來自地獄的惡魔產物,已經被……植入某個孩子體內了嗎?!
我進入實驗場以來,心頭一直努力壓抑著的某種東西,此刻徹底失控爆發了。
“冷靜點,彆忘記任務。”
阿諾德維持著可以跑出企鵝來的冰冷麵孔,一手用力按住我的肩膀以防我突然跳將起來。
“術士情緒波動的話,會影響幻術的效果。你不想死在這裡吧,奧菲利婭。”
“但……!”
“我們的工作是調查實驗場的內部情況。至於解救被擄走的兒童,是西蒙家族的事。不要過分插手。”
阿諾德蹙著眉毛停頓了一下,又盯著手中的小瓶慢慢說。
“而且,可能是因為術士的精神比較敏感……你似乎對這個有所反應。以你現在的狀態,想一舉摧毀這座實驗場,隻能是送死。”
阿諾德沒有起伏的平板聲線,略微恢複了一些我被『眼』所擾亂的神智。
他是對的。
正因為這個人擁有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都能冷靜分析現狀的清醒頭腦,他才會以如此年輕的資曆在國家情報機關身居高位吧。
相比之下,我這個“對小孩子無能”的性格弱點……簡直太不專業了。
我狠狠咬著下唇直到甜膩的血腥味充滿口腔,終於艱難地張開了嘴。
“……一切遵從您的指示,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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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入調查的一個月之後,我再次參與了由西蒙和彭格列共同發動的戰役,以“威脅住民人身安全”的正當名義,徹底破壞了這座惡魔的設施。
這次的工作從預演到善後都布置得滴水不漏,菲洛家族也隻能硬吞下這個啞巴虧。畢竟誘拐事件已經激起了和平居民的公憤,他們不可能公開出麵攬下這件事。
甚至來不及參加同伴們熱烈的慶功宴,我就直接衝去向西蒙先生詢問“實驗體”的解救情況。
麵對我有些變調的尖銳嗓音,西蒙仿佛早有預料,隻是抿起薄唇輕輕地笑了笑。
“阿諾德和我說了調查時發生的事。奧菲,也為難你了……你是來問那個被植入『眼』的孩子吧?我剛好和Giotto商量過——在找到那孩子的家屬以前,希望你能代為照料他。”
“……哈啊……?”
我被他突然的指示嚇了一跳,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塔瑞亞,麻煩你去把那孩子帶來吧。”
對於我的錯愕,西蒙也隻是付以溫和的笑容,隨後便轉向一旁身著黑色套裝短裙、身材火辣的嫵媚女子吩咐道。
“是,BOSS。”
那女子嚴肅地應了一聲,踩著高跟鞋飛一樣噠噠嘀嘀地走了出去,像什麼新麵市的人形機械一樣。
“……呐,西蒙先生。您不覺得,塔瑞亞的胸部Size又變大了嗎?……真的先生,她平時的食譜到底是什麼,您給我一份吧。”
“咳咳。”
被我突兀的問題噎到,西蒙尷尬地掩著嘴乾咳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