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明。
夏末的酷暑已消散大半，清晨時分庭院間有涼風輕送，撥動簷下精巧的和式風鈴晃出陣陣悅耳的輕響。
“那個……很漂亮。”
我雙手捧著涼茶眼神空洞地坐在走廊上，胡扯著自己也無法理解的閒話。
這會兒，我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與這個世界相隔的百年光陰，那是我終究無法逾越的鴻溝。一種莫名的蒼老感油然而生，詩人似乎把它叫做青春的殘響。
時節即將入秋，天空藍得分外乾淨，沒有一絲雲彩——唯一存在的，隻是我身邊小小的、安靜的一朵。
“呼啊……嗯。她買的，你知道的。”
在我身邊隔著一個人的距離，黑發少年有點無聊地掩著嘴長長打了個嗬欠。他英俊的麵孔上帶著浮雲般飄忽不定的神情，一身潔白襯衫猶如一團柔軟的蘆花，襯得這個本就清秀的男孩越發顏色如玉。
——據說這家夥是我的孩子，我已經完全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了……
“……恭彌你還是去睡吧，我不會一時想不開跳池子自殺的……況且你家池子能淹死人嗎……”
“我無所謂。呼啊~~~~~…………”
“從剛才開始就嗬欠連天啊你。”
“完全沒那回事，呼……”
“夠了你去睡覺啊！我說了我不會自殺就是不會！我可是九死一生才來到這個時代的，怎麼可能因為多了個曾曾曾外孫就去尋死啊，太不值了！”
“呼啊……剛才是誰在我的地盤大呼小叫‘我居然那麼老了不要活了’……？”
“瑪利亞保佑你，閉上嘴去睡覺吧小鬼！！”
我擺出凶神惡煞的臉孔怒吼起來，但考慮到我之前絕望失態的嚎叫，這一招顯然已經不太管用了。
“不用你說，我也沒時間繼續陪你。”
雲雀隨手將黑色製服拉到肩頭，似乎是打算起身的模樣。僅僅一瞬間，片刻前他身上那種鄰家少年般安逸靜好的氣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所習慣的、刀劍般淩厲的殺氣。
……真是令人不愉快的感覺。
“又要去打架嗎？”
“這幾天有些偷偷摸摸對並盛中下手的家夥，讓人很看不過眼呢。”
他冷淡地聳了聳肩膀，邁開步子頭也不回地朝外走去，和我最初見到他時並沒有什麼區彆。
……明明剛發現自己有個百年前的祖宗，這孩子卻完全沒有動搖，到底是怎樣強大的精神力和怎樣淡薄的親情意識啊，太令人心寒了……
“哦，我很快就回來，你不要離開這裡。”
“……為什麼？”
“我回來找你玩。”
如果不清楚雲雀恭彌的性格，我會很樂意地接受自家漂亮孩子的邀請。然而他口中的“玩”，顯然沒有同齡少年常識中那麼單純……
“……去找你媽媽玩兒。”
“我父母不在國內……說起來，你好像是我在日本唯一的親戚。”
“不至於吧！！！”
我雙手捧心……哦不是捧茶，絕望地凝視著眼前的少年，他頭頂仿佛懸掛著“天涯獨行”四個黑沉沉的大字，看上去壓迫力十足。
“喂喂，至少告訴我你要去哪裡……我可以幫你叫救護車。”
他又露出了那副不屑一顧的神氣，這小子時常以微妙的蔑視眼光看人，我真奇怪他怎麼沒有在街上遭遇人肉炸彈。那玩意很流行，而且有效。
“黑曜樂園。”
有點不情願地丟下這個地名，雲雀毫不留戀地彆過頭走出了屋門，黑色製服像麵招魂幡一般在他肩上隨風翻飛。也不知我的大腦是不是出了問題，居然會覺得他的背影比以往順眼了那麼一點兒……我甚至開始擔心他會不會磕著碰著……清醒點奧菲利婭！對方可是揍斷你鼻骨的男人！要知道你花了大半個月才徹底痊愈！！
就算他是我家的孩子……
就算他是我家的孩子…………
就算……就算………………
怎麼辦果然還是好揪心啊啊啊————！！
再怎麼說那可是我家的孩子啊！！！
雖然“養不教”的過錯再怎麼算也歸結不到一百年前的祖先頭上，但我至少要負一點流傳暴躁基因的責任……真希說的沒錯，雲雀恭彌那種簡單利落又帶有明顯暴力傾向的處事風格，實在不能推說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真是太糟糕了……他為什麼沒有遺傳好一點兒的東西？比如聖母情結……
“已經開始擔心小鬼了啊？奧菲真是個稱職的母親，你姘頭會很開心的。”
真希見我抱著腦袋兀自苦惱，作為好友立即一馬當先上前調侃。
“……誰是我姘頭啊。”
我仰起下巴，任由視線越發散亂地在天空中遊移起來，看上去肯定是一副靈魂出竅的空虛樣，說不定馬上就可以坐化了。
“接受事實吧親愛的……這家夥雖然在性格上遺傳了你和你姘頭的缺點，不過臉和身材都是集你們的優勢於一身的，扯平了。”
“……誰是我姘頭啊。”
“你應該多操心一下如何向你姘頭交待，他好歹還是個識大體知進退的好男人，因為你的緣故後代才這麼欠揍的。”
“……所以說誰是我姘頭啊。”
“好啦好啦，反正他不是我的那杯茶，你自己看著辦吧，彆玩過火被外孫乾掉就行。”
真希直起腰板，豪情萬丈地在我背上拍了兩下，轉過身像一隻靈巧的山貓般三兩下越過了庭院。
“喂，你去哪兒？”
我下意識地企圖伸手攔住她——我實在沒有勇氣獨自麵對這崩潰的現實，更不想麵對熱心地打算和我玩兒的曾曾曾外孫。
這不是親情，是跨越百年時空森森的愛啊，森森的。
“我當然得回去提防某人自殺啊。”
她無所謂地聳著瘦削的肩，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氣讓我徹底喪失了抗爭能力。
雖然不是完全無法理解，但阿武畢竟和我們生活在全然不同的世界裡，真希應該很清楚這一點才對。就算陽光單純好少年是她喜歡的類型，也不至於為此把普通人拖到我們生存的地下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