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
——《聖經》創世記
一切的起點,是在約十年之前。
19世紀,意大利西西裡島。
時節正值夏末秋初,籠罩在這片土地上的熱氣已漸漸消散,來自海洋的濕潤暖風溫柔地拂過人的麵龐,猶如西西裡的人們堅定不移地信仰著的——慈愛的上帝之手一樣。
然而,此刻突兀地呈現在少年麵前的,卻是被稱為“上帝遺棄的所在”。
“唔……”
蓄著蓬鬆金發的少年全然無心秀美的鄉村景色,隻是蹙著雙眉,憂心忡忡地凝視著眼前一排排低矮雜亂的平房。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與清新海風截然不同的、令人心生不快的黴味兒,就像是在盛夏烈日下曝曬多日的腐肉味道。
上帝之手所觸及不到的角落。
貧民窟。
“你要在這裡轉到什麼時候?我可不是來陪你散步的。”
冷著臉站在他身旁的高個少年卻沒有這番悲天憫人的情懷,他眼底不含絲毫傷感,甚至帶著不耐煩的神色掃視著麵前破敗的景象,仿佛隨時都會甩手而去似的。
兩人約莫十三四歲的年紀,衣著都相當講究,在這個全島最落後的貧民聚居地顯得格格不入。隔著搖搖欲墜的破爛門板,不時有小孩或是年輕女子探出半張臉來偷偷窺看。
“阿諾德,我之前也說過吧?我想以最貧弱的地方為起點,從受苦難最深的人們身上開始變革……”
金發少年徒勞地描繪著自己的理想,他的努力隻換來友人不屑的冷哼。
“你倒是變革一下看啊?這裡的人在現實的重壓下,精神早就軟弱得無可救藥了。自己喪失希望的話,任誰也挽救不了他們。”
“所以說阿諾德你真是固執…………啊?!”
趁著金發少年極力與阿諾德爭辯的間隙,一垛雜物後忽然閃出一個小小的身影,一把拽過少年擱在腳邊的背包,兔子似的朝小巷儘頭的拐角處竄去。
“嘖!”
阿諾德輕蔑地撇了撇嘴,隨手把怔在原地的金發少年撥到一邊就要追上去,卻冷不防被同伴緊緊抓住了胳膊,猛地一個趔趄,踉蹌了幾步才勉強刹住腳。僅僅拖延了十幾秒,那個靈活的小身影便消失在了轉角。
“Giotto,你乾什麼?”
少年不滿地擰起細長的眉,鳳眼微微上挑,顯出幾分受到冒犯的神色來。
“放他去吧,這裡的人過日子也不容易……”
“你是來布施的麼?那我回去了。”
阿諾德麵色不善地哼了一聲,撇下同伴轉身大步走去。Giotto一邊無奈地長聲歎氣,一邊緊追幾步想拉住他,忽然被方才小孩消失的轉角吸引了視線。
“喂,阿諾德,等等……”
“放開——放開我,放開!你這個笨蛋!”
隻見一個年紀稍長些的女孩子,反扭著方才奪包小孩的手腕,推推搡搡地將她拽了過來。女孩低垂著眼瞼將背包放回到Giotto腳邊,隨後一把按下仍在掙紮踢打的小孩的頭,朝兩個少年有板有眼地鞠了一躬。
“真的非常失禮,先生,請看在傑西卡年紀小不懂事的份上,原諒她一時胡鬨吧。”
她的意大利語不是很標準,說起話來有點兒磕磕絆絆,聲音卻格外清脆柔和,像一池晃動著的清淩淩的水。不等她咬文嚼字地說完,叫做傑西卡的小女孩胡亂揮舞著胳膊,一巴掌扇到了女孩的側臉上。
“笨蛋!!瑪莉婭是大、大——大笨蛋!!那個少爺都說了放我走啦!拿了這個的話,媽媽的病也肯定……”
“你倘若還記得一丁點媽媽的話,就該明白她是怎麼教育我們的。”
女孩完全沒有動怒的痕跡,隻是一手捂著通紅的臉頰,一手再次強硬地將傑西卡的頭朝Giotto按了下去,加重語氣命令道:“快向先生道歉!”
“啊啊,不用道歉了……”
眼見這對小姐妹爭執得不可開交,Giotto忙不迭地上前打圓場。他理解貧窮生活的艱辛,原本也沒有追究小孩責任的打算。
“這不行,做錯了事一定要道歉,先生你這麼好脾氣是會把人慣壞的。傑西卡是我妹妹,我可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慣壞。”
……這是什麼理論,寬容也變成罪過了麼。
懷著對女孩奇妙邏輯的感慨,Giotto便定下神來仔細打量這兩個瘦小的女孩兒。
妹妹傑西卡大約四歲,有一頭稀稀拉拉、剪得七零八落的雜亂栗發。與上流社會小姐梳理得油光水滑的發絲不同,這孩子的頭發像一蓬乾枯的野草一樣堆在腦袋上。她的眼睛大而幽黑,泛黃的雙頰深陷下去,整個人活像一具小小的骷髏蒙了一層薄薄的皮,推一下便會散架似的。
一旁拉著她(不如說是努力壓製她的反抗)的姐姐——似乎是叫做瑪莉婭——要年長一些,但也不會超過八歲。她比同齡人略矮一點,和妹妹一樣明顯帶著營養不良的症狀,甚至更加嚴重。黃瘦的小臉不帶一絲血色,雖然五官生得清秀端正,卻也被這濃重的病態掩蓋了,隻顯出一副懨懨的菜色來。唯獨一雙灰色的眼睛嵌在消瘦的麵孔上,星辰一樣閃閃發亮。
兩個女孩雖然衣著然樸素,卻收拾得格外整潔,衣襟上有不少地方已洗得發白,顯然是花了一番心思在上麵。
Giotto選擇性忽略了身旁阿諾德鄙薄的目光,略彎下腰去從包裡翻出零錢來想遞給年長的女孩,她卻像被針刺到手一般惶急地閃了開去。
“不行的,先生,我們不能白拿彆人的東西。”
“笨蛋瑪莉婭!這明明是大哥哥送給我們的!!”
心直口快的傑西卡連忙扳著她細瘦的胳膊,尖聲抗議起來。
女孩依然固執地咬緊下唇,把小腦袋甩得跟撥浪鼓一樣,一時場麵極為尷尬。
“Giotto,你那份泛濫的善心,看來人家並不領受呢。”
阿諾德始終抱著看好戲的態度閒閒立在一旁,此刻見女孩倔強的態度讓Giotto一臉難堪,便語帶譏誚地出聲打破了僵局。
“善心?……先生,你們上流人和我們對善心的認識,可是有點兒不同啊。”
女孩略微遲疑了一下,隨即抬起頭來,用她不太流利的意大利語一字一頓地認真反駁道。她低而細的聲音流露出饑餓與貧困造就的虛弱,卻是極為堅定、沉靜的。
“在你們看來,施舍給狗一塊骨頭叫做善心;但對於我們而言,在自己和狗一樣餓的時候還願意與狗分享骨頭,這才叫做善心呢。這一點,你們受著好教育、過著舒坦日子的少爺大概是不會明白的——誰都知道,咱們是活在兩個世界裡的。”
阿諾德被她義正辭嚴的態度噎了一下,彆過臉去切了一聲也就不再接話。Giotto卻帶著幾分讚賞的神色朝女孩俯下身去:
“年紀這麼小,心性倒是很高呢。介意告訴我你的名字麼?”
“瑪莉婭,先生。瑪莉婭·塞克利菲斯。這是我妹妹傑西卡。”
女孩極有禮貌地一一應著,見Giotto兀自思索著什麼不再追問,便再次朝他深深鞠了一躬,牽起妹妹轉身離開。那小家夥仍然鍥而不舍地捶打著她的姐姐,企圖從Giotto兜裡挖出全家下一日的口糧。
“等一等。”
——突兀地劃破了雙方之間緩和空氣的,是阿諾德鐵石一樣冰冷強硬的聲音。
“那是什麼?”
他遠勝於刀刃的銳利目光,此刻死死粘著在女孩腰間一柄精致的短刀上。
刀身的紋飾相當華麗,顯然不是一個貧苦女孩應有的東西。
“……嗬,‘不白拿彆人東西’隻是嘴上說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