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瑪莉婭一時啞然,猛地捏緊了妹妹的手低下腦袋,隱約可以看見她乾裂的嘴唇被咬得發白。阿諾德看見少女的窘相,越發堅定了自己先前的判斷。他一心要壓下女孩的鋒芒,便不顧Giotto幾度從旁勸阻,語聲嚴厲地說下去:
“呼……如果想教育弟妹,至少要學會以身作則吧。人前說得再好聽,背後還不是一樣偷——”
“請你住口,先生!!”
阿諾德吐出那個詞的瞬間,女孩如同被踩到尾巴的貓一般嗖地跳將起來大聲喊道。
“先生,我知道我們在你們眼裡是下等人——出身不好,品性自然也不好——你們要怎麼想、怎麼笑,我都認了;但你也不能隨便冤枉人!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說話要講點良心,先生!”
她握緊了沒有多少斤兩的拳頭,小身板抖得跟篩糠似的,那模樣活像隻炸了毛準備咬人的小動物。
“……你倒是說說看。”
阿諾德本隻想讓她麵紅耳赤知難而退,此刻驚詫於她激烈的反應,便冷冷地斜睨著她等待下文。
“這……”
瑪莉婭漲紅著臉支吾了片刻,最終仿佛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極為嚴肅莊重地昂起頭來,朗聲答道:
“這是我從一位死去的紳士身上摘下的遺物。我和媽媽一起埋葬了他的遺體,所以這不是白拿。媽媽說,他的靈魂已經去上帝身邊了,留下的東西如果能對生者有益,也不是壞事。”
“可是,你要刀子做什麼……?”
Giotto聽著不由麵露憂色,迫不及待地皺起眉打斷了她。
“當然是防身!”
傑西卡急吼吼地搶上前回答道:
“大哥哥,你們日子過得好,哪裡知道我們這兒多亂?人搶人、人打人,就差人吃人了!姐姐都遇見好幾回那個……那個什麼了?”
“通稱……流氓。”
瑪莉婭有點不好意思地壓低了聲音解釋道:“我們這裡……比較亂,那個,媽媽說,有些男人專喜歡欺負小姑娘找樂子……”
“姐姐可厲害了!上次有個喝醉酒的混蛋對我動手動腳的,姐姐拿刀子對著他□□一比劃,他立馬就老實了!”
“彆逞能了,你才多大?從屍體身上拿東西這種事……”
阿諾德有些聽不下去,維持著冷漠的口吻轉向瑪莉婭追問道。
“先生,我早就說過了,我們是活在兩個世界裡的。”
瑪莉婭很快調勻呼吸恢複了平靜,但她瘦小的胸膛仍在憤怒地劇烈起伏著。
“在我們這兒,差不多每天都有人在死去,我從小見過的屍體比吃過的肉還多呢。我們都是踩著十字架過日子。死真沒什麼好怕的,反正我們活著也沒好事發生。但我們還活著。我們得活下去,先生,而且我們非得活出個人樣子不可。我們也不能老叫你們看不起,是不是?”
Giotto和阿諾德不約而同地噤了聲。
他們並不是溫室大棚裡養育的嫩芽,也都直麵過建立在不平等之上的世界的醜惡與黑暗。但當時的他們,實在過於年輕。
呈現在不過十四歲的他們眼前的,卻是由最純真的生命毫無保留地揭示出的——上流社會華麗外殼下流淌著的、腐爛發臭的黑色毒液。
而在現實肮臟腥臭的淤泥中,卻又分明綻放出了倔強地昂首向陽的花朵。
兩個女孩相似的稚嫩麵容上,都流露出一種純潔的、不加矯飾的光輝。
除了“要活出個人樣子來”的意誌外,沒有任何詞句可以解釋她們眼中的光芒。
“所以我才不能拿您的東西。”
瑪莉婭有點局促地搓著雙手,仿佛做了什麼非常對不起人的事情一樣。
“我隻是想……我們總得踏踏實實站穩了活下去。如果非得靠著彆人的同情供養一具肉身,那還真不如早點跟上帝去了呢。我相信上帝和聖母與我們同在……他們都在看著,看我們怎麼活。我好好活,也是為了死的時候安心一點,彆太後悔了。”
說罷,她不再留心兩個少年複雜的表情,最後朝他們行了個禮,便拖著戀戀不舍的妹妹轉身離去。
海風隱約送來她絮絮叨叨的話語:“都是你惹出的麻煩,看我回去不告訴媽讓她說教你……幾個錢而已,我多幫人洗點衣服總可以掙到的。求生的法子都是人找出來的,找不出姐姐也能給你造一個……真是的,耽擱了那麼久,我們還要去給媽弄藥,順路去弟弟墳上除掉些野草呢……”
…………
——在你們看來,施舍給狗一塊骨頭叫做善心;但對於我們而言,在自己和狗一樣餓的時候還願意與狗分享骨頭,這才叫做善心呢。
——你們要怎麼想、怎麼笑,我都認了;但你也不能隨便冤枉人!
——我們得活下去,先生,而且我們非得活出個人樣子不可。我們也不能老叫你們看不起,是不是?
…………
“你看到了嗎,阿諾德——這就是被你判定為‘軟弱’‘絕望’的人們。現在你還堅持原先的想法麼?”
Giotto帶著一絲釋然的笑意,溫和地轉向身旁發怔的友人。
“——孩子們尚且那麼努力。她們要活。難道我們就眼睜睜地看著她們朝死路上去?”
“……哼。”
許久,灰金色短發的少年才憤憤地咕噥了一聲。
“我承認,他們還有救。但你要怎麼做?”
“就從整頓這裡的秩序開始吧。我想,至少要創造出一個女孩子不用佩戴刀子出門的環境。這點我還是可以做到的。”
“……你該不會想留在這裡吧——這種史前時代的地方?”
“是啊,怎麼了嗎?”
“…………與其你留在這裡維護秩序,不如我留下來。我對這裡,多少產生了一點興趣。”
“欸?”
“……”
阿諾德卻沒有再應答。
他隻是將安靜的目光投向女孩們消失的方向。上挑的藍色鳳眸裡,深埋著Giotto的超直感都無法挖掘出的某些東西。
——瑪莉婭·塞克利菲斯。Maria·Sacrifice。
——直譯為“聖母犧牲”。
——真是天真愚蠢到了極點。簡直是不祥的名字。
——但意外的不讓人厭惡……
在阿諾德視線的儘頭,是西西裡浩瀚無邊的蔚藍海水,以及沿海無數個終年不凍的港灣。
貌似冰冷刺骨的海平麵之下,正翻湧著溫暖如三月春陽的巨大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