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劉海似乎長長了一些,鬆散淩亂地搭在額前,臉頰越發削尖,一雙烏溜溜的大眼幾乎占去了小半張臉,顯出幾分浪人少女般的慵懶不羈。古色古香的長刀安靜地垂在她腰間,卻隱約透著一股子戾氣,仿佛不知何時便會出鞘飲血似的。
“怎麼,幾個月不見已經忘記我的臉了麼。果然是見色忘友呢,奧菲你也墮落了……哎哎,這個世界像我一樣多情重義兩肋插刀的好女人太少了,時代的沒落真令人悲傷……”
不等我回過神答話,真希已經親熱地挽過我的手臂用力搖晃起來。
“對了,聽說你和你姘頭終於成功搞上了?怎麼樣怎麼樣,現在是什麼程度,進行到第幾步了,什麼時候下蛋孵雲雀?”
問到這裡,她忽然側著臉朝我丟過一個微妙的詭異眼神。
“奧菲,你……貞操還完好麼?”
“……你想到哪兒去了啊。”
完全無視我氣急敗壞的搶白,真希自顧自地將對話進行了下去。
“啊啊,這種反應的話果然已經……他怎麼樣?是不是很棒?”
“……所以說你想到哪兒去了……我還有急事,先生的問題回來再說。”
無心與真希繼續閒談,我果斷地打斷了她,提起行李就企圖繞過她朝外衝,冷不丁又被她一把拽住了胳膊,險些一個趔趄從台階上滾下去。
“又怎麼了……”
“奧菲,我想,我也許真的看中了山本武也說不定。”
她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說完這句話,然後——我真的一腳踩空從台階上滾了下去。
…………
“真希,求你彆扯了,我得趕緊上路,遲了就萬劫不複了。”
我欲哭無淚地吐出嘴裡的土渣,真誠地請求她這會兒就高抬貴手放過我吧,畢竟是多年的死黨,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真希合上眼簾,無可奈何地長長吐出一口氣,恢複了那副出席葬禮時的嚴肅表情。
“……奧菲,你現在去的話,才會真的萬劫不複哦。”
從西方天空投射下來的夕照斜斜打在真希的側臉上,暖橙色的耀眼光芒更襯得她的麵龐潔白如玉,簡直讓人懷疑油畫中的雅典娜女神在眼前活了過來,披堅執銳眼神肅穆,莊嚴地俯視著人間。
這樣一個年輕姣美的女孩子,卻在三秒鐘之前宣判了我的末路。
“真希……你知道我要去做什麼?”
“大體可以猜出來。西蒙家族的主力一個多月前在歐洲大陸失去聯絡,這不是什麼新聞了。你大概從戴蒙的手下嘴裡挖出了什麼口風,這會兒急衝衝地趕去增援吧?”
……全中。
見我死死攥著西裝短裙的邊角啞口無言,真希也不再追問,隻是帶著戲謔的笑容縮了縮頸子。
“我可得先告訴你,奧菲,你有了姘頭還對其他男人這麼上心,就算你成功把西蒙帶回來,他也會被打翻醋罐的阿諾德爆頭的。”
“那也得以西蒙先生平安回來為前提。拜托了真希,那個人對於我和Giotto來說都是非常要好的哥們,也許還是我最親的異性朋友……我無論如何不想他出事,尤其他的失蹤還牽涉到我爸爸……”
“那你就更不該插手。”
真希薄唇緊抿,警告地眯起了狹長的眼睛。
“彆忘記,你這條命還捏在戴蒙那個斯文敗類手裡。”
“無所謂,他什麼時候想要,就讓他什麼時候拿去。反正先生會為我供養媽媽的。”
我立刻乾脆地應道,真希也禁不住嗆了一口。
“你對姘頭可真夠狠的……”
“我不在的話,先生也隻會出些文法錯誤……但如果海倫等不回她的丈夫,沒準就一屍兩命了。權衡輕重,我寧可賭一賭——爸爸曾經對我動過一次殺機,我賭他不會再殺我一次。”
至此,我已無話可說。
我早晚要離開黑手黨這灘渾水卸甲歸田,不過是將時間提前到眼下罷了——對同伴使用幻術,公然破壞沉默規則,足夠判我個電椅了。
其實我一向很怕死,但此刻我沒有一星半點膽怯的感覺。
西蒙說過,他深愛的人們值得他拚上全部。哪怕隻是為了這麼個古道熱腸的老朋友,也值得我最後轟轟烈烈走一遭。
真希以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悲憤眼神將我從頭到腳掃射了一遍,最後她長歎著素手一揮,長刀出鞘的刹那寒光閃動劍氣逼人。
“真希,你——”
……要為彭格列斬了我這個失格的小卒麼?
然而下一秒,她朝我背後猛地一擊突刺。
“嗚哇!!……”
隻見刀落之處,一個男人的形體像投影一樣從空氣中浮現出來——那一刀精準地刺穿了他的右肩,他手中的槍支無力地滑落到腳邊。
“是戴蒙和查理的人吧。奧菲,你受傷後感覺真的遲鈍了不少呢,這點程度的幻術都察覺不到。還是說,你的心情混亂得不成樣子了?”
她輕描淡寫地說著,又補上一記手刀將男子擊昏,好像隻是捕獲了一隻偷食的大老鼠,鎮定的表情完全不像個剛剛攻擊同伴的人。
“你……你乾什麼啊!我攻擊同僚也就罷了,一人做事一人當,你瞎摻和什麼?!”
“現在,我是你的共犯了。”
真希淺笑著一甩腦後烏黑如瀑的長發,單手叉腰,衝我得意地伸出另一隻手。
“來吧,笨蛋奧菲,我陪你走這一趟。”
…………
親愛的聖母瑪利亞,那一刻我真的相信,世上是有奇跡存在的。
——第一個奇跡,十年前,斯佩多把我這朵開在塵埃裡的狗尾巴花摘回去,用玻璃瓶養育成了一朵……茁壯的狗尾巴花。
——第二個奇跡,兩個月前,我愛慕的男人問我,有沒有想過和他在一起。
——第三個奇跡,一分鐘前,我最好的朋友笑著握住我的手,說她樂意隨我這個妄圖力挽狂瀾的蠢貨去地獄觀光。
……
在我不知感恩的時候,世界賜予了我如此多的奇跡。
那麼,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下一個奇跡也會感應我的祈禱而降臨。
西蒙會沒事的。
他一定會露出那副燦爛無邪的笑顏,責怪我小小年紀就愛亂操心。
然後他會回來,守在海倫身邊看著自己的孩子降生,為他取名,孩子氣地大笑大叫。
然後他會按照理想藍圖,攜妻兒歸隱那座與世隔絕的海上孤島,過他向往的恬淡小日子,和他摯愛的人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
可是————
嗯,就像很多不幸的故事那樣,接在“可是”之後的,往往是與上文全然相反的急轉直下。
我的故事,終究沒能跳離這個俗套的定式。
——當我再一次見到西蒙時,他仰麵躺在滿目瘡痍的大地上,身下是大片凝固發黑的漩渦。
似乎要將他瘦削的身子吞沒,拖入無光無熱的深海。
那一幕就此烙入我的腦海,伴隨著喪鐘的鳴響,在無數個冬末春初的日子裡,無數次地重複閃現。
我不可能忘記——那個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泉水的男人,是怎樣無辜而困惑地瞪大了眼睛,在黑色的漩渦裡定格成仰望的姿勢。
科劄特•西蒙躺在那裡,留下了滿眼刻骨的不舍與不甘,久久凝視著西西裡蒼涼的青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