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彆了,美麗的奧菲利婭!這些鮮花本來要鋪在你的婚床上,誰想到會散在你的墳上!”
“等一等,讓我再擁抱她一次……親愛的妹妹!……好了,把你們的泥土倒下來,把死的和活的一起掩埋了吧!”
“嘿,放開你的手!我愛奧菲利婭;四萬個兄弟的愛合起來,還抵不過我對她的愛。你願意為她乾些什麼事情?你會絕食嗎?你會撕破你自己的身體嗎?你會喝一大缸醋嗎?你會吃一條鱷魚嗎?我都做得到。你跟她活埋在一起,我也會跟她活埋在一起;嘿,你會吹,我就不會吹嗎?”
“………………吹你妹啊!害死我妹的不就是你嗎?!”
“——喂,雷歐提斯少爺,你的台詞錯了。”
十二年後的十二月中旬,某所古樸的日式民宅裡,正上演著一出扭曲的西歐劇本。
原劇作者莎士比亞賦予其的不朽名字是《哈姆雷特》,在東方又譯作《王子複仇記》。然而,在這些不靠譜的少年少女的演繹之下,這出偉大悲劇的瘋狂程度已全麵超越了堂吉訶德……
(注:劇中哈姆雷特失手誤殺奧菲利婭之父,奧菲利婭因悲痛而發瘋,後落水身亡。哈姆雷特目睹了奧菲利婭的葬禮,激動地闖入墓地,與奧菲利婭的哥哥雷歐提斯發生衝突。以上台詞節選自原著。)
“哪裡有錯了?我隻是直白地說出雷歐提斯的心情而已!”
飾演奧菲利婭兄長雷歐提斯的,是一位削著一頭短發、具有中性氣質的高挑少女。仿製的緊身男式禮服更凸顯出她苗條的身形,腰間明晃晃的佩劍配上她刀鋒一般銳利的眼神顯得霸氣十足。麵對一旁小心翼翼打斷她演出的同伴,少女立即板起臉尖刻地高聲反駁。
“……可你得按劇本念,憐。我覺得雷歐提斯已經被哈姆雷特的口技弄傻了。”
“彆開玩笑了,我怎麼可能被這隻蠢兔子弄傻?”
少女嗖地從腰際拔出佩劍,朝對麵身著華麗王子服的小個子男孩凶狠地比劃起來。
那男孩頗有幾分丹麥王子優柔寡斷的氣質,一頭蓬鬆柔軟的淺褐色短發,圓臉上嵌著一雙食草動物般溫馴順從的眼睛,看人時總帶著些許畏怯的神情。眼見少女晃動的劍尖屢次險險擦過他的鼻梁,他不由向後瑟縮了幾步,戰戰兢兢地反駁道:
“但、但是,劇本上是這麼寫的……”
“閉嘴,你這沒用的王子,在這裡我才是真理!”
“欸?這出劇不是叫哈姆雷特嘛,主人公應該是演王子的我才對……”
“那麼現在改名叫雷歐提斯。”
“欸欸——?!!”
“……抱歉打斷一下,你們有完沒完了?”
冷不防出聲打斷兩個孩子的,是方才一直交疊著雙手、無聲無息地仰躺在棺木中詐屍的白衣少女。此刻她已撥開蓋在身上的花束,扶著棺蓋坐直了身子,抿著薄唇不滿地掃視眼前亂成一團的王子騎士們。
仔細端詳她麵容的話,會發現一件很奇妙的事——這個女孩與飾演雷歐提斯的少女,無論鼻梁的高度還是眼角上挑的弧度,都完全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隻不過這個扮演“奧菲利婭”的姑娘蓄了一頭濃密的烏發,神態也顯得比前者溫和幾分,更有些女孩兒樣子。
但少女口中吐出的話語,卻與她溫婉的外表大相徑庭。
“有什麼好爭的?——這出劇,明明就叫做‘奧菲利婭之死’嘛。”
…………
…………
“……死你個頭。”
——我托著點心盤站在門口看見的一幕,便是這群年輕的小家夥穿著宮廷禮服鬨成一團,我那溫柔可愛、一臉聖母樣的小女兒一襲白衣坐在棺材裡,麵不改色地說出了一句讓我想奔去門口那棵歪脖子樹自掛東南枝的話。
臨近聖誕節,闊彆多年的斯佩多忽然心血來潮說要來日本探望他可愛的外孫女——我在十年前完成了傳宗接代的使命,給他下了一對雙胞胎小崽子。
隱居已久的Giotto似乎早把當年的恩怨忘得一乾二淨,甚至還高興地問斯佩多“想要什麼樣的聖誕禮物”。
而斯佩多的回答就擺在我的眼前:“想看孩子們演一出哈姆雷特。”
我撫著胸口努力平穩了一下呼吸,朝白衣少女露出混合著絕望與寒心的沉痛表情。
“小望,為什麼你可以這麼鎮定地描述母親的死呢……”
“哦媽媽,您想太多了,我演的奧菲利婭是個二十歲都不到的小姑娘,沒有人會把她和您聯係在一起的。”
女孩伸手拂去散落在長發上的花瓣,抬起那雙清澈的藍眼睛,坦然迎上我哀怨的目光。
大概我的臉色相當不好看,哈姆雷特王子怯生生地絞著雙手跑上前來,半垂著眼恭順地開口道:
“那、那個,伯母,您彆介意,我們會努力排出一場優秀的聖誕劇的。”
“我覺得你們就此作罷比較好,親愛的吉宗君。我每天聽你痛苦地哭喊‘哦,我愛奧菲利婭’都快心肌梗塞了……我尊敬的王子殿下,要知道你是個剛目睹愛人屍體的年輕人,不是患風濕病的老頭兒,請你快彆叫得這麼滄桑了。”
棕發少年——澤田吉宗圓鼓鼓的臉蛋瞬間漲得通紅,腦袋埋得快要碰到自己的腳尖了。
眼見男主角挨訓,其他孩子都忍不住幸災樂禍地竊笑起來,那個垂手站在一旁、飾演哈姆雷特摯友霍拉旭的紅發男孩立刻跳將起來,暴躁地大聲嚷嚷著嗬斥他們閉嘴。
“好了,颯人君也不用這麼激動……霍拉旭可是難得活到劇終的主要人物,你的責任很重大,冷靜點。”
我趕在他們扭打起來之前快步走到孩子們中間,安撫性地拍了拍紅發男孩的肩膀。
“我才不想要活到最後呢!我無論何時要和吉宗大人同生共死!!”
男孩倔強地昂起臉,衝我斬釘截鐵地宣布道。
“不不不,同生就可以了,沒必要共死……”
麵對這番熱忱的告白,名叫吉宗的少年擺出一副比哭還難看的扭曲笑臉,尷尬地一疊聲推拒著。
無暇顧及孩子們的情感糾葛,我一扭頭轉向了室內最為年長的男子——他正費力地扯下斑白的假發套和威嚴的大胡子。他的角色是哈姆雷特的叔父、殺兄娶嫂的反派大BOSS,奸王克勞迪斯。
“骸,你也不給我管管這些不省心的小家夥。”
“kufufufu……為什麼要管?我可是相當喜歡莎士比亞這出悲劇的,很期待觀賞小家夥們怎麼演出哦。”
梳著鳳梨發型的俊秀青年輕鬆地朝我攤開雙手,一紅一藍的異色瞳孔深處是相同的惡劣狡黠。
——正如我在不可抗力作用下踏入了三十歲阿姨的行列一樣,今年的骸,也即將年滿二十了。
儘管如此,他俊美的麵孔上卻全然不見歲月流逝的痕跡,看起來與我在未來見到的十五歲骸並無多大區彆。隻是個子拔長了些,五官長開了些,細長的異色瞳仁越發顯得邪氣。
或許是我的審美觀與時代脫節了,他這副怎麼看怎麼不可托付的蕩漾皮囊,在日本居然異常受女孩子歡迎。極其令人發指的是,每收到一封綁著花枝的少女情信,他便用無比溫柔且肉麻的聲線念給孩子們聽,為此我幾次險些用笤帚把他掃地出門……
也許是因為骸在小一輩中年齡最長,也許是他性格使然,總之陰險老BOSS這一光榮使命毋庸置疑地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對此我隻能表示:眾望所歸。
“說起來,你還是不願意出演喬特魯德王後麼?我一直期盼著和奧菲的對手戲哦。還是說,‘某個人’不樂意呢……”
骸微微眯起細長的眼睛,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他不樂意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我用力地翻了個白眼,有種強烈的衝動想把點心盤朝他頭上蓋。
“先不說我演王後就會變成王子吉宗君的‘母親’,光是我要和你結婚這一點,就足夠讓阿諾德殺你三回了……”
(注:王後喬特魯德是哈姆雷特的母親,大BOSS克勞迪斯毒殺國王後娶了嫂子,通稱□□。)
“那也要他做得到才行。”
較十餘年前氣場強大不少的青年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膀,帶點譏誚的口吻說道:“歲月不饒人,我畢竟還年輕……他不是都要奔四了麼。”
“還早著呢。阿諾德是能把一年掰成十年過的。”
我抬起食指在他麵前輕輕晃了晃,用篤定的口氣截斷了他的話頭。
“哎呀哎呀,你不能無視時間的流逝啊……雖然我理解你希望他一直是二十五歲的樣子,但事實是殘酷的,那個男人也是會老的……”
不等他把話說完,我便將點心盤朝迎上前的長女手中一塞,一把揪起少年腦後的鳳梨葉子,按著他的腦袋狠狠朝沙發上磕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