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林府內到處都是花紅柳綠,隻那西南角的流景院裡,除了幾撮石板縫中生出的雜草,幾乎看不到半分綠意,時不時一陣熱風吹進房中,還會帶來牆那邊汙水井裡散發的惡臭。
窗後的少年在認真看書,聞到那股味道,連忙偏過頭開始低咳。
“這又是哪個院的,倒完水不知道把井蓋好!”青才擱下手中的活,捏著鼻子就朝外跑。
其實他們心裡都清楚,那井不論蓋得再嚴實,那惡臭還是會隨著風鑽到屋裡來,隻是聊勝於無罷了。
青才回來後,看到顧誠因手中端著水杯,遲遲沒有喝的動作,眸光卻落在桌上那根紫毫筆上,不由笑著道:“三娘的真根紫毫筆可真精致啊,郎君待會兒要是去西市,這筆肯定能換來不少東西。”
顧誠因在林府的份例自是比不得正經主子,可到底林府名門貴族,隨便一樣看著不起眼的東西,流到市井裡那也是上乘之物。
顧誠因時常會將自己的份例拿去西市變賣,從而便能獲得對他而言,更加實用的東西。
就比如這根紫毫筆,能換來至少三四十根的竹管筆。
顧誠因沒有接話,他收回目光,仰頭將那杯水喝儘,隨後拿起紫毫筆來到衣櫃前。
這衣櫃上麵是雙開的木門,裡麵掛著他一年四季的衣裳,下麵的櫃門裡放的則是鞋靴,中間有兩個抽屜,其中一個上著鎖,這是整個屋裡,唯一上鎖的東西。
他將上鎖的抽屜打開,裡麵躺著一個精致的黃花梨木匣,在看到木匣的刹那,他神色微滯,不由想起,當年門縫外那雙透亮的眼睛。
那眼中沒有任何的鄙夷與嫌惡。
興許是有憐憫在的,可不容他細看,那眼睛的主人便已倉皇離去。
這木匣子是青才拿進來的,交到他手中時,青才說:“奴才方才看到,這匣子是三娘子和婢女留下的。”
三娘子……
顧誠因在心中默念。
“三娘子人可真好啊!”
一模一樣的話,時隔六年,再次從青才口中說出。
顧誠因回過神來,他拂袖拭掉木匣上的薄灰,將木匣打開,這裡麵有兩層。
上麵那層放著陶瓷鳥哨,九連環,貓形木雕,還有幾顆貝殼,並不值錢,卻是孩子們喜歡的玩意兒。
第二層則不同,這裡擱著白玉梳籬,瑪瑙手串,甚至還有一根金蝶發簪,一看便知是哪個大戶人家小女娘的。
顧誠因將紫毫筆擱在木匣中,又將抽屜重新落了鎖。
見他拿出襆頭,青才便知他準備去西市,於是取來布袋,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又忍不住嘀咕起來。
“這些年外邊都是些閒言碎語,我還以為三娘子也信了那些,不願搭理郎君,沒想到三娘子還是那樣的心善,不僅幫郎君解圍,還將自己的筆也給了郎君。”
對於顧誠因的沉默寡言,青才早已習慣,隻是這屋中有時候太過安靜,若連他也不開口說話,這便徹底不是人住的地方了。
他將布袋收拾好,拿去給顧誠因,忍不住又說起了宋先生,誇他懂得多,且品行好,為了履行當初不授課的諾言,竟當真要讓學生朝他行平禮。
顧誠因接過布袋,斜跨在身上,終於淡淡地出了聲:“若當真隻是論學,不是授課,回話時便不必起身作答,又何故要自稱學生?”
青才不由一愣,這才反應過來,好像的確如顧誠因所說,宋先生隻是在行禮上做了糾正,旁的似乎還是學堂時對待師長的規矩。
如此看來,所謂的平禮,倒好像隻是為了做給旁人看的。
青才對宋先生剛生出的崇敬還不到一日,就這樣被顧誠因三言兩語給戳破了,他倚在門外,無奈地吐出一口氣,“所以宋先生也虛偽,和他們一個樣子……”
顧誠因垂眸不語,理好衣衫後,提步而出。
他外出時很少會帶青才,除非買的東西過多,才會讓青才一道去搭個手。
他還是如往常一樣,不會去走廊道,而是擇林府的小路而行,儘可能不要與人碰麵。
林府南邊有一條水渠,所以這裡的偏門也很少過人,顧誠因這幾年來,進出都是走的這道門。
守門的正靠著牆邊打瞌睡,被顧誠因擾醒後,不耐地將門栓拉開,口中還嘀咕著幾聲晦氣。
顧誠因神情淡淡,置若罔聞。
回來時已至黃昏。
一進流景院,青才便滿麵歡喜的迎了上來,他接過顧誠因身上的布袋,又幫他拍了拍衣衫下擺處的灰塵,喜滋滋道:“郎君,你快進去瞧瞧,三娘子差人送了好些藥材過來!”
青才認不得都是些什麼藥,可莫名便覺得這些藥價值不菲,他打開一包攤在顧誠因麵前,道:“珍珠送來時說了,這些藥足夠將郎君的咳疾醫好,且還一再和我強調,要一日三副,一副可都不能落下。”
顧誠因好讀書,他去西市換來的錢也多用在了書籍上,醫藥方麵的他看過不少,這些藥的確是用來潤肺止咳的,且各個昂貴,是他平日裡根本喝不起的。
他望著一桌的藥,靜默了片刻,慢慢收回視線,問道:“可有謝過?”
“自然是好生謝過了,不過……”青才抬眼看向顧誠因,頓了半晌才低低開口,“我還是覺得,郎君應該當麵與三娘子道一聲謝。”
“是該如此。”
難得,他直接開口應下。
這日晚上,林溫溫一早就上了床榻,第二日不等珍珠來叫,她已經自己醒了。
清晨的窗外還未徹底明亮,林溫溫下床開始洗漱,翡翠將昨日做好的透花糍擱在特意挑選的銀邊青花瓷碟中,又用那黃花梨的八方食盒裝著。
林溫溫今日穿得湖藍色齊襦長裙,梳了一個簡單的垂掛髻,隻用了一對兒蝴蝶樣式的白玉簪做點綴,看著簡單又靈動。
林溫溫還是有些不放心,她望著鏡中的自己,又問珍珠,“這簪子會不會有點繁瑣,顯得我不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