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肉白菜大包 這裡,有我的前程。(1 / 2)

秀蘭嬸子強行以絕對賠本的價格出售兩隻正當壯年的母雞,附贈半口袋麩糠口糧。

內核是個成年人的秦放鶴很有些羞愧,心跳加速,臉紅得發燙,但還是收下了。

被社會磋磨過的人才會明白,有的時候,所謂“要強”其實沒想象的那麼重要。

一時低頭不要緊,隻要還得起。

雞很肥,壯且有力。

甚至在秦放鶴伸手時兜頭扇了一翅膀,換來母雞們近乎譏諷的豆豆眼。

滿頭雞毛的秦放鶴:“……”

如今可真是手無縛雞之力了。

除了買雞之外,秦放鶴還想去鎮上看看。

自打秦父病重,就由村長作保,將家裡的田地租給其他村民種。大家夥兒感念秦父恩情,且憐惜秦放鶴幼小,每次都多給租子。可饒是這麼著,也是杯水車薪。

一共就一兩多銀子,能不能撐到他下場都是個問題,更彆說二兩保費。

總得尋個進項。

白雲村甚小,一概鋪麵皆無,隻偶爾逢年過節有挑著擔子的行腳商來踩一腳。倒是幾十裡開外的鎮上,逢五逢十趕大集,周圍若乾村落的百姓都往那裡去,據說很熱鬨。

最要緊的是,鎮上有方圓百裡內唯一一家書肆。

秦父一生止步於秀才,留下的藏書多是《三》《百》《千》之流啟蒙類,再多不過四書五經的孔孟聖人言。

秦放鶴迫切地需要借助書肆展櫃來了解時局,窺得這未知世界的一角。

“我家也攢了些雞蛋、柴火,正好初十去趕集賣了,”秦山把胸膛拍得梆梆響,“就坐咱自家的牛車,四更五更天出門,當日就能回。”

白雲村群山環繞,山路崎嶇難行,但凡出發晚一些,就要在路上過夜了。

十月初十一大早,繁星滿天,甚至狗都還沒醒,睡眼惺忪的秦放鶴裹著舊棉襖出門,兜頭就被冷冰冰的空氣激得直打哆嗦,活像被扇了幾個嘴巴子。

好冷!

牲口一動就要吃草,又多開銷,況且單獨一戶人家的量太少,容易被壓價。故而都是三五戶一組輪流出車,將自家攢下的柴火、雞蛋,甚至運氣好抓到的野雞兔子之流放到一處賣,回來再算錢。

車裡堆了幾家足足幾十捆柴,幾筐用麥稈小心鋪墊的雞蛋,一大罐今早剛擠出來的羊奶,滿滿當當。秦放鶴就縮在那裡麵,摟著大筐,看著四周濃重如墨的夜色漫開無邊無際。

倒也暖和。

待秦放鶴坐穩,秦山才利落地跳上來,牛車微微一震。

“入冬了,城裡好些人家愛擺宴,聽說有的一天竟要用幾十個雞蛋,好闊氣!平日不過一文錢一個,賤的時候兩文錢三四個也是有的,如今卻要三文錢兩個,著實貴了……待到年前後直至正月底,兩文錢一個還沒處買呢!”

能多掙好多錢!

娘說過年要包肉蛋餃子咧!

少年的快樂很簡單,說這話的時候他興奮得滿臉通紅,一雙眼睛都放著光。

秦放鶴含笑聽著,目光從那些雞蛋上劃過:三文錢兩個,就算都賣掉,辛辛苦苦攢十天半月,平均每家每戶也不過二三十文錢而已……

民生之艱,可見一斑。

夜色濃重,所幸月色不錯,映在腳下的白霜上,折射出滿眼碎鑽也似的光芒。

不同於現代社會隨處可見的柏油路和預製水泥路,古代隻有官道才能跟“平坦”“寬敞”掛鉤,剩下的都充分體現了何謂“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硬生生踩出來壓出來,舒適度可想而知。

“吱呀~吱呀~”

車轍碾過凍得梆硬的路麵,偶爾打滑,顛簸嚴重,更甚坐過山車。

秦放鶴第一次坐這種車,沒經驗,腦袋不斷跟車壁親密接觸,砰砰作響,頭暈腦脹之餘收獲幾個大包。

秦山開始全神貫注駕車,生怕弄碎了鄉親們的雞蛋,兩片嘴唇抿得死儘,連話都顧不上說了。

他畢竟也隻是個十二歲的孩子。

走了約莫一個時辰,夜色褪去,路邊的景色漸漸顯露真容。

草木凋零,唯有寒風掠過枯枝,卷起枯黃的淒草,入目一片蕭瑟,倒也彆有一番意境。

沿途皆是如此,漸漸地,秦放鶴適應了牛車搖擺的節奏,困意來襲,竟幾度睡了過去,再睜眼時,日頭正高,已能遙遙望見小鎮斑駁而破舊的城牆。

刻有“青山鎮”三個大字的匾額早已褪色,因城牆年久失修,“青”字上半截殘缺不全,第一回來的人很容易錯認成“月山鎮”。

順利抵達,秦山也狠狠鬆了口氣,扭頭與秦放鶴說話時,臉上重新泛起快活的笑,“咱們先去賣了東西,再找我哥存放牛車,正好晌午了,同他一處吃飯。”

他哥哥秦海的名字還是早年跟隨秦放鶴之父啟蒙時取的,本人認識不少字,眼下在一家糧行做個小管事,管吃管住,每月還能有五百錢,闔村豔羨。

其實整個村子裡的人都沒見過海,甚至秦父本人也沒見過,但他念過書,知道“海”是一種極遼闊極遙遠的存在,心馳神往。

“海之大,非親眼所見難以描摹,可載萬斤之巨,可容天地之遠……”

他從書本上窺探了廣闊宇宙的一隅,卻始終未能親眼見證、親手丈量,深以為憾。

五天一次的大集本就熱鬨,更兼臨近年根,走南闖北的行人更多,這座平時不起眼的小城竟顯出幾分喧囂來。

天冷,食肆前多架著大鍋,各色汁水翻滾著,煨熟了一屜屜包子、炊餅,燙好了一碗碗麵湯、肉片,令人垂涎。

臨時拚湊的食材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化為美食,洶湧的水汽裹挾著香味四處流竄,橫衝直撞蠻不講理,化作一道道乳白色的汽龍,瘋狂向上卷去,糾纏著消散在空氣中。

湯底是豬骨架熬的,白花花香噴噴,骨髓都從敲斷了的腔子裡滑出來,細膩如膏。中間翻滾著噴香稀爛的下水、肥豬頭,偶有豪爽的客人坐下,大聲點菜:“來一掛燙麵,一碗豬頭下酒,要肥些才好!”

燙呼呼的麵湯下肚,額頭上都沁出汗來,淅哩呼嚕酣暢淋漓。

末了舔舔嘴皮子,端起碗啜儘最後幾滴濁酒,用力吐出一口帶著葷腥的熱氣來,“過癮!”

行人的腳步聲,牲口的蹄鐵聲,小販的叫賣聲,都混在一處,合著冷熱香氣,齊齊灌入秦放鶴的三魂七竅。霎那間,仿佛有無形的筋絡將他和這座城捆綁,一起鼓動,血脈相連。

秦放鶴終於有了實感:我確實在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活了下來。

很不可思議。

但,感覺不壞。

先去賣雞蛋,三文錢兩枚,一共九十三枚,因是熟客,雞蛋也新鮮完整,掌櫃的便多給了半個錢,合計一百四十文。

另有半車柴火和一罐羊奶也都賣在此間,柴火不值錢,老大一捆也才作價兩文,倒是羊奶滋補稀罕,足足換得五文。

秦山不擅長算賬,秦放鶴就在旁邊幫襯,比那些夥計撥弄算盤珠子都快,引得掌櫃側目。

“好伶俐的小子,不如來我店裡做活,管吃管住還有錢拿,日後說不得便是個體麵管事。”

秦放鶴笑而不語,秦山卻聽不得這個,“我兄弟可是正經讀書人!日後要做官的!”

眾人聞言一怔,繼而哄堂大笑起來。

“哈哈哈,好小子好誌氣,做官,哈哈哈做官!”

“敢情還是位老爺哩,失敬失敬!”

“了不得了不得……”

笑聲中未必有惡意,可秦山仍有些羞惱,還要辯駁,秦放鶴從後麵輕輕扯了他一下,平靜道:“走吧。”

類似的質疑他曾經聽過很多,比如沒人相信窮山溝出來的小子能考上首都的重點大學,也沒人相信沒有根基門路的他能國考上岸,靠近權力核心……

但這些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