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很費錢,這是秦放鶴來之前就知道的,但親眼所見還是帶給他不小的衝擊。
最便宜的《三》《百》《千》就要一百五十文一本,四書五經中流傳最廣,刊刻版本最多的《論語》三百文,《大學》《中庸》五百文,也就是足足半兩銀子。
“娘咧!”看清標價後,秦山跟著倒吸涼氣。
加起來多少錢?他空空如也的小腦瓜已經不夠使了。
作為社交書寫層麵鄙視鏈底層的玉版紙,六十文一刀,而一刀隻有七十張(注),更彆提其他更講究些的印花、燙金和香薰紙。
再便宜的,寫出來就不能看了。
秦放鶴再次認識到自己繼承了一筆多麼豐厚的遺產,也深刻了解了自己的貧窮。
一旁的秦山飛快地瞟了門口的夥計一眼,鬼鬼祟祟低下頭去,將方才自家大哥塞過來的銅板數了又數,分出來一半。才要收手,略一猶豫,又齜牙咧嘴分出一半的一半,然後碰碰秦放鶴的胳膊,偷偷摸摸將那四分之三遞過去。
秦放鶴一怔,看清他的動作後,油然生出一種啼笑皆非的感動。
“不用的。”
見他沒動作,秦山著急,又往前遞了遞,很不好意思地催促道:“噥……以後我掙錢……”
秦放鶴失笑,見他滿臉寫著不信,終於忍不住笑出聲,“我今天花不了幾個,帶夠了,真的,不哄你。”
秦山盯著他看了半天,總算有點相信了,這才彆彆扭扭收回手,“那我先給你收著。”
書肆內的商品大致分兩類,一類是消遣的軼聞怪誌話本類,另一類就是科舉相關的“正經書”和文房四寶,其中書籍又細分為四書五經等科舉用書,以及各路高中的前輩們做出來的出色文章、考卷,俗稱“選本”。
選本也分兩種,一種是各地官府、官學選出來的優秀作品,官方公費印刷,質量相對穩定且較高;另一種則是民間學子自費出版,魚龍混雜,不乏動機不純魚目混珠者,需得讀者自己甄選。
青山鎮地方小,文風也不甚濃厚,但書肆內的選本倒頗齊全,連今年年初剛過的縣試選本都有。秦放鶴喜出望外,用心挑了幾本官方的,去門口處借光,細細品讀起來。
公費印刷的文章質量不敢說絕對一流,但最能體現官方喜好和文風動向,乃是類似《中公公務員考試通用教材》《粉筆公考》的存在,也是當下秦放鶴急需掌握的。
格式,字體……秦放鶴在心中默記,這“官文”倒有些像正楷,回去後得好好練一練。
都說字如其人,字就是讀書人的臉,一筆好字足以改變很多事。
正看著,忽覺眼前一亮,抬頭一瞧,方才的夥計竟把大圈椅挪到屋裡,讓出了光線最好的位置。
那夥計也不看秦放鶴,另去屋裡避風的位置窩下,複又半眯了眼睛,抱著大茶壺飲起茶來。
好像他進來,真就是為了換地方喝茶的。
秦放鶴抓著書頁的手指蜷縮了下,低低說了聲謝,果然挪過去,重新埋頭苦讀。
他的大腦飛速運轉,幾乎能感覺到剛才吃下去的肉包子正以驚人的速度消耗,五臟六腑都被帶動發出不堪重負的哀嚎。
一目十行看完一本文選,秦放鶴合上書頁,閉上眼睛,在腦海中將龐雜瑣碎的信息篩選、歸類,又與自己上輩子了解到的科舉製度和原身記憶做比對,發現大部分重合,這才鬆了口氣。
簡單來說,科舉大致分為縣府院試、鄉試和會試,考中後分彆對應秀才、舉人和進士的身份,考試難度自然隨之增大,但單純就縣試而言,難度並不高,用秦放鶴自己的話說就是考三力:
記憶力,理解力和財力。
前期秀才前後共計五次考試,考題皆為四書五經的選詞填空、閱讀理解和做限定格式的詩詞,與其說是為朝廷搜羅人才,倒不如視為正式科舉之前的大篩查:記性不好的不要,理解能力低下的不要,實在窮掉褲衩子的也不要。
說白了,隻要能有錢接觸到這些必考書籍,並且理解了大致意思後死記硬背下來,一個秀才的功名就算十拿九穩了。
秦山:“……”
乍一聽好難,再仔細一聽,果然他娘的不簡單!
光啟蒙用書就要將近一兩銀子了,再加上什麼四書五經和筆墨紙硯,二兩保費,哪怕應試者一次就中,起碼也要十兩銀子!
十兩!
足足十兩銀子!
光買了書籍和筆墨紙硯不行,還得找人啟蒙,請先生吧?每年束脩和給先生的三節六禮……
秦山頓覺頭昏腦脹,用力吞了口唾沫,已經不敢繼續算下去了。
暈頭轉向間,他傻乎乎向書肆的夥計問道:“天爺啊,恁這書肆一年得掙多少錢啊?”
夥計:“……”
秦放鶴:“……”
你清醒一點!
縣試階段的基礎用書家裡都有,暫時不用添置,這就省了好大一筆開銷。
其中大部分篇目他大學期間都背過,即便沒學過的,根據基礎知識積累也能理解內容,就不用請先生解讀了,又省一筆。
至於消耗用品筆墨紙,有秦海幫忙批量低價購入,嗯,很好!
節流已經做到極限,那麼接下來要做的,就是開源。
思及此處,秦放鶴輕輕舒了口氣,試探著問那夥計,“請問貴店眼下要人抄書麼?”
大祿朝雖已出現活字印刷,但尚未普及,小地方仍以雕版印刷為主,成本較為高昂。有時遇到印刷量不大,或是比較冷僻又需要再版的書籍,人工抄寫更為低廉,由此衍生出抄書的行當。
抄書所需的筆墨紙硯皆有書肆提供,且為了容錯,一般都會多給幾張紙以備不時之需,書生們非但可以免費看書,隻要足夠小心謹慎,每次還能白得幾張紙,又練了書法,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好活兒。
那夥計有氣無力地朝外擺擺手,“哥兒,就這鳥不拉屎的地界,你且放眼瞧瞧,滿大街上幾個識字的?”
成本的書賣都賣不出去,哪裡用得著額外找抄書的!
秦山也回過味兒來,下意識看向秦放鶴,咋辦?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結果,秦放鶴的目光在另一邊的話本攤子上打了個轉,忽然開口問了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貴號的東家在這裡開書肆,真非常人,可是上頭來的麼?”
這家書肆的生意並不好,跟豐富的藏書量和緊跟時事的更新速度完全不成正比,如果單獨成號,一定會賠得底兒朝天。
而從秦海口中得知,這家書肆已經存在好些年了。
什麼生意人會長年累月做這樣賠本的買賣?
直到這會兒,那夥計才算睜眼看了秦放鶴,言辭間也自然而然地帶了些驕傲,“哥兒年紀不大,眼睛倒是毒得很,不錯,我們東家姓白,原是縣城裡買賣的,早年機緣巧合路過青山鎮,說好好一個鎮子,怎麼能連個書肆都沒有,這才來做了賠本買賣。”
其實一開始店裡正經八百配了仨人,一個管事,一個夥計,一個賬房,奈何做了幾個月後發現,就他娘的這平均每天個位數的營業額,哪兒用得著六隻手?於是乎,直接就砍了。
就這麼著,這位管事兼夥計兼賬房的孫先生還整日閒得發慌呢。
秦放鶴終於高興起來,腦袋裡也隨之點亮了另一顆代表思考的小燈泡。
由此可見,那位白老板並不在意青山鎮書肆賺不賺錢,為什麼?是不喜歡嗎?
本身就是做這一行的,還有其他書肆盈利可以平倉?
或者白老板本身推崇讀書人,那麼自己的身份很有優勢;又或者……希望借助扶持本地文化產業來博取官府的好感,進而換取更深的利益,比如特定撥款?
早年就在這個行當打滾的秦放鶴近乎本能地陰謀化。
但無論如何,對當前的自己而言都是好事。
可以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