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需得讓對方第一眼就看出自己的不同來。
一炷香很快過去,陸續有雪白的紙片被送到主樓上首的山水紋酸棗枝大桌上。
“今年卷子不少,”一名官員略啜了口茶水,對周縣令笑道,“大人先請。”
“哎,同來同來,共賞共賞,保不齊這裡頭就有來日才俊……”周縣令隨手抽了幾張,散與身邊幾位官員,又打發人與隔壁桌幾位縣學教授送去一些。
眾人相互謙讓一番,便都對著燈品評起詩詞來。
本就是為了打撈滄海遺珠,給散落民間的讀書人多一點出頭的機會,所以隻要有膽量能寫字,什麼人都能來試一試。
這就直接導致了作品水準參差不齊,讓在場眾人十分煎熬
這是甚麼東西!連官文都寫不好,竟也敢學人作詩?
字倒也罷了,典故卻是信口胡說,牽強附會,可笑可笑……
泛泛空談,不知天高地厚,浮躁!
本官豈要你來溜須拍馬?不知所謂!
周縣令頻頻搖頭,漸漸有些煩躁,又揭開一頁,忽見一筆好字衝入眼簾,頓覺身心舒暢。
再看內容,唔,難免有些想當然,不過這是白身們的通病……格律不錯,典故用得也巧妙,辭藻華美,不錯,很不錯。
旁邊的高主簿一直偷偷打量周縣令的反應,見此情景,適時笑道:“大人可是瞧見了俊才?不妨說與下官聽聽,也叫我們歡喜歡喜。”
周縣令卻賣個關子,“不光有,竟還是老熟人,你若猜著了,我便給你看。”
眾人都跟著笑,當即七嘴八舌猜起來,一時氣氛融洽。
卻是那高主簿最擅揣度人心,想了一回,“莫不是孔大人家的麒麟?”
周縣令哈哈大笑,把手中詩遞過去,高主簿細細看了,不住點頭,又與人傳閱。
孔大人乃本地一位鄉紳,曾官居四品,前些年告老還鄉,如今帶著孫子住在章縣,今日祖孫二人也在列。
他雖退了,到底還有門生和後人在,其中二兒子,也就是孫子孔姿清的父親仍在朝中任職,曆任縣令都要親去拜訪,故而眾人都不敢怠慢,仍尊稱其為“孔大人”。
其孫孔姿清自幼得他教導,天資聰慧,今年才十四歲便頗有才名,在場不少人都曾見過他的字,因此周縣令才把那首詩與眾人一瞧,便都認出來。
誇讚聲不絕於耳,正在吃茶的孔老大人也帶著孫兒還禮,連道謬讚。
雖是謙虛,到底心中也有些得意。
人老了,能看著子孫後代漸漸成長,比什麼都強。
孔姿清首次參與競詩,此時讚譽之聲充斥雙耳,卻也未曾得意忘形,依舊坐得端端正正,煞是沉穩。
今日,我應當能奪魁罷,如此也不辜負祖父一番教導。
“咦?”正說笑間,縣學的一位教授卻擎著一張紙對同桌熟人低語,“這個倒有些野趣。”
可巧周縣令看到那邊情景,“可是又有佳作?”
孔氏祖孫循聲望去。
那教授便親自捧了過去,稍顯遲疑道:“看字跡,筆力尚淺,年紀似是不大,不過一筆官文倒還乾淨利落,初見風骨。”
周縣令也來了興致,接過讀了一回,忽而笑了,“有意思。”
又遞給眾人,“你們也看看。”
是一首七言律詩,用詞質樸,以“比”“興”手法寫東南西北春夏秋冬,稚氣可愛。
內容很簡單,就是一陣風扶搖直上,看到了春日的桃花野鶴,嘗了夏日的菱角白魚,看了秋日的紅楓殘荷,賞了冬日的白雪荒山,最後停在雪夜暖烘烘的屋子裡,消散在熱乎乎的泥爐前,多壯麗呀,多寧靜呀,多富足呀!
一群人才看了無數強力堆砌的辭藻和空洞的高談闊論,正頭暈目眩之際,忽然跳出來這麼一篇近乎直白的可愛的小東西,突然就清爽起來。
高主簿順勢奉承道:“可見大人到任以來兢兢業業,百姓安居樂業,感恩非常,才能有此詩篇。”
試問如果一地百姓連溫飽尚且不足,又怎麼能有餘力欣賞美景?
就比如眼前的皚皚白雪,對達官顯貴而言,不過是遊戲娛樂,但在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孤苦百姓眼中,卻是殘忍和死亡的代表。
所以這首詩看似簡單可愛,但字裡行間都是太平祥和。
周縣令也是這樣想的。
其實還有一點,就是“鮮菱”“白魚”,在場不少人其實也都知道,這兩樣是長江一帶的特產,而周縣令正是那裡的人。
其他“作業”中也不乏類似的手段,但大多阿諛奉承太過,矯揉造作手法拙劣,令人望之生厭。
是故意的麼?
不過看筆力應該還是個孩子,會有如此深的城府麼?
不,或許孩子本人無礙,可他終歸有父母長輩,便也說不準了。
隻是那詩中寫的景致方位那樣齊全,添這兩樣進去,又似乎是理所應當的事……
勾起一腔鄉愁的周縣令沉吟片刻,以這首《四時》和孔姿清的佳作為首,點了六篇出來。
孔姿清就在屋裡,不必額外再請,不多時,就有衙役帶了五人進來,老少高矮胖瘦各不相同。
年紀最大的看上去簡直可以當周縣令的爹,年紀最小的……竟這樣小?!
從秦放鶴邁進門的那一刻起,屋裡的笑談便沉寂下去,所有投過來的目光中都帶著詫異。
哪怕不抬頭,秦放鶴也能清晰地感覺到落在身上的注視。
其中有一道視線尤為熾熱,令人無法忽視,秦放鶴便趁行禮起身的動作飛快瞥了眼。
是一位年輕公子,約莫十四五歲年紀,著錦袍戴翠冠,腰係繽紛瓔珞,粉雕玉琢,十分體麵模樣,不知是哪家的少爺。
那位小公子對上秦放鶴的視線,愣了下,耳尖微微泛紅,似乎被人當場捉包後有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