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結束已是深夜,寒風刺骨,而孔府馬車內卻溫暖如春。
正中固定的銅絲暖爐內燃著紅炭,熏意融融不見煙氣,兩側車壁俱都打了櫥櫃,抽屜外都有流雲走獸銅環扣著,馬車行走間鴉雀無聲。
桌上卡槽內甚至還擺著一隻踏雪尋梅紋樣的翠玉香爐,淡淡梅花香從孔洞中散出,好聞極了。
孔姿清正對著那香爐怔怔出神,忽聽祖父問:“今日那姓秦的小子,你怎麼看?”
孔姿清沉默片刻,“有大將之風。”
說這話的時候,孔姿清的腦海中走馬燈般閃過秦放鶴的粗布棉襖、棉鞋,他甚至連正經發簪都沒有,僅用一根打磨光滑的木棍束發……
孔姿清下意識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精美蘇繡,何等天差地彆。
隨祖父來章縣之前,他也曾見過窮人家的孩子,畏縮、怯懦、眼神躲閃,自卑又自負,而那個意外搶了自己風頭的小屁孩兒舒展、大方、目光堅定,自始而終都從容自如,簡直……簡直不像貧民出身。
若換一身體麵衣裳,便是說他與自己一般出身也不會有人懷疑。
秦放鶴,他到底是哪兒冒出來的?
區區一個鄉野秀才,真的能教導出那樣的孩子嗎?
孔大人輕輕拍了拍他的手,“你已很好,無需為外物所擾。”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自古英雄不問出處,窮鄉僻壤中間偶然冒出幾顆星子也不足為奇。
遠的不說,如今活躍在朝堂內外的諸位機要大臣,也不乏寒門出身,誰人不是智多近妖,足可青史留名?但凡差點兒的,早死在半路上了。
若這點意外便自困,還有什麼好說的。
孔姿清自然明白祖父的意思,事實上,他也確實沒有亂了陣腳,隻是覺得驚訝。
對,就是全然的驚訝。
太不可思議了。
都說寒門難出貴子,可秦放鶴的出身,甚至連寒門都算不上,不過落魄秀才之子,三代內的農戶……
“你們終究是不同的。”孔大人幽幽道,蒼老的嗓音迅速消散在空氣中。
不知怎得,孔姿清眉心微蹙,忽有些不快。
“怎麼,覺得不公平?”隻一瞥,孔大人便已知曉孫兒所想,好笑之餘卻也欣慰。
這是個正直到有些天真的孩子。
但不要緊,慢慢見識到人情冷暖、世間險惡後,他會改的。
孔姿清抿了抿唇,沒有否認。
他並不認為自己的才學輸給對方,可祖父那話,總叫他有種不勞而獲的空虛感。
孔大人到底上了年紀,此時已然疲乏,孔姿清見狀,忙取了羊毛軟枕墊在他腰後,又拿了狐皮毯子蓋在他腿上。
孔大人安心享受孫兒的服侍,滿是老年斑的大手輕輕拍拍他稚嫩的肩膀,“這正是公平。”
孔姿清動作一頓,便聽祖父的聲音繼續在上方響起,緩慢地,不容置疑地,“他一人之力,要抗衡的卻是外頭幾代人的經營,來日輸了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麼?你的曾祖也非生而為官。”
豪門也好,世家也罷,哪一個不是一代一代堆壘起來的?
那少年人對上他們,必然勢弱,但對上那些真正的饑寒交迫的人家,不也有個秀才爹的優勢?這算不算不公?
倘或對方來日高中,得以登皇榜、入朝堂,自此官袍加身、平步青雲,子孫後代自然也如今日孔姿清。
待到那時,難不成他要撇開一切,反而叫兒孫們自己從泥坑裡摸爬滾打不成?
簡直荒謬!
世上本就沒有絕對的公平。
而公平也不公平的秦放鶴等人回到鎮上秦海家中時已是淩晨,天都要亮了。
眾人疲憊至極,也顧不上說話,胡亂洗漱後便草草睡下,黑甜一覺,近晌午方醒。
秦放鶴是被一陣濃鬱的雞湯香味熏醒的,這香氣太霸道,頓時催得他口中津液四溢,腹內咕咕作響。
秦山也醒了,一邊流口水一邊揉著眼睛嘟囔,“哪裡來的好肥雞?”
秦放鶴笑著推他,“在夢裡你可吃不著,快起來吧,時候不早了。”
兩人出來時日頭正好,淑雲嫂子在灶邊忙活,秦海帶著兩個孩子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