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03 《我寄人間雪滿頭》(2 / 2)

斑駁樹影 簡壹一 9335 字 8個月前

“好,謝謝阿爹。”

“你小子,給我過來。他越過晚月對她身後的許繼言說。許繼言前邁一步,低頭握上晚月垂在身側的手,笑著說:“叔叔放心,我既想娶晚月為妻,便會一心一意待她,永不分離。”“那就行,你記住你說的話就好,好了你們去玩吧。”

許繼言拉著晚月的手出了宅子,往街上走去,晚月忽的停住腳步,她看著許繼言,他轉過身。她問:“許哥哥,你喜歡我嗎?我說的是那種喜歡。”“喜歡,你說的那種喜歡。”他微微彎腰,看著她的眼睛認真的講,看著她忽的一下羞紅了臉,笑起來。直起身,摸著晚月的頭說:“傻姑娘,我是因為喜歡你,所以才想要娶你的哦。你可不要亂想呀!”

“那就好!”她拉起他的手,大步向街上奔去,笑著。

幾日後,陸父告知晚月,他們二人的婚期定下了,在新年過後沒多久。也就是說明年,她便是許太太了,許繼言的太太。陸母端著糕點走進屋子,身邊跟著小團子晚笙,晚笙走到姐姐身邊說:“姐姐,抱!”晚月俯身抱起小團子。

“我的大女兒就要出嫁啦啊,我們晚月明年也才十七歲罷了,怎麼就要嫁人了呢。”陸母看著晚月,眼底是遮不住的失落。陸父拉過她的手,輕拍著她手背說:“放心吧,許家小子是個好孩子,咱們都是看著他們長大的,他們兩個的事情咱們都看得明白,僅僅是有個早晚之分而已,如今隻不過是早了些而已,最重要的是他們兩個孩子是兩情相悅,以後的日子不會差的,我們做父母的更無需過於擔心。”

婚期將近,陸母便將她一針一線縫製出來的婚衣拿與晚月看,男女兩式,晚月看著母親親手縫製的婚衣,又看著母親,眼睛酸酸的。她撲在母親的懷裡,眼淚洶湧的奪眶而出,洇濕了母親的衣料。母親輕拍著她的背,說:“我們月兒是大姑娘了,馬上就要嫁人了。不可以這麼哭了,聽到沒有,傻丫頭。”晚月抬起頭,浸滿淚水的眼睛看著母親,哽咽的說:“娘,我不嫁人了好不好。”

陸母抬手輕彈了下她的額頭,摸著她的頭說:“說什麼胡話,成婚之後,就要學著自己打理事情了。乖,傻丫頭。”

待成婚當日,晚月穿著母親的縫製的婚衣,她從紅蓋頭下看到同樣穿著婚衣的許繼言,他牽著她一步步從陸宅到許宅,從庭院到房間,從少女到□□,從年輕到衰老。他所許下的誓言一筆一劃的刻在晚月的心底。繁瑣的禮成之後,她坐在床沿,內心忐忑的等著那個會掀開她蓋頭的少年。許繼言推門進來,晚月聽到動靜,抓著衣料的手更緊了幾分。許繼言走近,看到床邊坐著的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孩,方才陪酒的煩躁情緒頓時消散去大半。他甚至忘了拿那杆喜秤,兀自用手掀開了晚月的蓋頭。

被掀開蓋頭的晚月先是一些驚訝,後又笑著抬頭看他,許繼言也笑著,看她。他上前一步俯身抱住晚月說:“夫人。”晚月聽見這二字,心底軟了幾分。他親吻她的臉頰,說:“夫人,我愛你。”他吻她的唇,與她一同享受月色。

成婚之後的日子,他們夫妻恩愛有加,相扶相持。許繼言時而幫著許父打理生意,時而與晚月一同在家中讀書,自晚月成婚之後,便退了學,一心輔佐許母打理家中瑣事,家中瑣事也並不繁多,閒暇時間,他們二人會在外遊玩,家中一切安然無恙,幸福美滿。可遠在千裡之外的戰事則是形勢嚴峻。

許繼言對晚月講了前線戰事之緊迫,晚月歎氣“如今戰火蔓延,多處淪陷。在這之中你我家人若能安穩一世,即是上天眷顧。”他看著晚月,心下一狠,說:“月兒,你還記得,我之前同你講過得,想要參軍的事情嗎?”

“記得。”晚月恍惚。“不如,我們現給前線捐獻些食物錢財吧。”

“好。”他看著眼前頗有些恍惚的妻子,他知道她在裝傻,他心軟了。

他們以家業名義為前線捐了不少的糧食,正所謂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許繼言明白,有些事情若是永遠不做,便會在心裡留下一個執念,若是一輩子不做,便會留下遺憾。正是因此,他又一次和晚月坦白了此事,她沒有再裝傻了,她堅定自己的立場,和他大吵了一架,跑出了屋子。許繼言怎麼會不明白,戰場無情,自然凶多吉少。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一代青年,何不保家衛國呢,況且,無國何以為家,無家何以為國。

晚月走著走著,走到了城南邊的茶樓,這是許繼言從前經常帶她來玩的地方,她沒有進去,她抬起頭看天空,高的深不可測的天空。是她忘了,是她忘了許繼言是雄鷹,他是翱翔於蒼穹之上的雄鷹,自由的,瀟灑的。她轉過身,準備回家。碰上出來尋她的許繼言,站在她麵前,她對他笑。撲進他懷裡,小聲說:“我同意了,但你必須答應我件事情。”

“好,我答應你。”他低眸看著他心愛的妻子。晚月從他懷裡抬起頭說:“你答應我,每一次你都全身而退,平安歸來。”

“你放心,我答應你,我每一次都全身而退,平安歸來。”他低下頭拉住晚月的手,在街邊買了個糖葫蘆遞給晚月。“走,我們回家了。”

沒過多久,許繼言跟著部隊離開了。晚月知道,他說了,會平安歸來就一定會的。許繼言走了沒幾日,晚月便被醫生診斷出有了身孕。晚月細細想來大約是許繼言離家前夕的那場魚水之歡所致,她有身孕之後,被許母勒令不準乾活,晚笙也時常往這邊跑,後來乾脆就在許宅住了下來。晚月想,等許繼言到達基地再托人送信過去。

一天夜裡,家人多半都睡下了。晚月在院子裡走動,後坐在石凳上,抬頭看天,還是看月亮或者繁星。晚笙分不清,她走出房間看到的就是這番景象。她揉著眼睛走近姐姐身邊,伸出小手拽晚月的睡衣衣角。“姐姐。”晚月沒有應她。“姐姐,姐姐。”晚月回過神看身邊跑出來的小團子。揉揉她的腦袋問她:“怎麼出來了?睡不著嗎?”

“我睡醒了,姐姐,你在看什麼?”晚笙順著姐姐看的方向看去,好像也沒有什麼有趣的。晚月把小團子抱住懷裡。指著獨掛在夜空中的彎月。“看月亮啊,阿笙知道嗎?離家在外的人看到月亮會想家,也會回家。”

“為什麼呢?”晚笙歪著頭,看不清灰白月光下姐姐的神色。“因為,古人詩裡有寫,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好了,阿笙今夜同我一起睡吧。”“好,我跟姐姐一起睡!”晚月牽起小妹的手,回了屋子。

約有一月之久後,晚月寫信,托人送往許繼言所在之地。許繼言拿到信時,也已過了很久。他展信,黑臟的手印印在了信紙上,許繼言手上一頓。急忙洗手擦乾再看,一同送在的還有一張他與妻子的合照。信上寫。

“吾夫繼言,見字如晤。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前些日子,查有身孕,至今已一月有餘。思來想去,應第一時間告知與你,又恐你尚在途中,不便收信。兒女之名,由你來起。家中一切安好,勿念。願我夫繼言心無旁騖,英勇殺敵,再全身而退,平安歸來。

妻,晚月。四月十八”

許繼言合上信,閉目,黑暗中是晚月款步向他走來。他睜眼想,現在已經入夏,晚月有孕大約已經三四月了,自她有孕以來,他竟未有一天伴在身旁。他與人借來紙筆,回信。

“吾妻晚月,見字如晤。

我讀詩寥寥,隻可說,我閉眼是你,夢裡是你。

今逢你有孕之時,難伴身旁,實有慚愧。待我歸時,任憑夫人處置。兒女名字,思索一番。若是兒子,便叫許一竹,願他如竹一般不屈不撓。若是女兒,便叫許一鳶,願她如鳥一般自由自在。恐至你生產之時也難以歸家,務必照顧好自己,現今世道混亂,書信很慢,若逾時送達,實屬正常,切記莫慌。我在戰地一切安好,也願家中一切安好,你安好。

夫,繼言。六月初八。”.

許繼言所想不假,書信很慢。他的信到晚月手上時,已經過了半年,距他出關也將有一年之久,而夫妻二人的孩子也已經平安出生。晚月分娩當日,疼痛之時,硬拽著身邊不知是誰的胳膊,嘴裡叫的是許繼言的名字,一聲又一聲。孩子剛出生時,兩家長輩便在想著個給孩子起什麼名字,兩家選了一個又一個。最後晚月說:“我讓孩子父親給孩子取名字了。”

“繼言?”許父驚訝出聲。

“正是,上次我信裡有寫,想必他應該看見了。隻不過,書信很慢,或許我們還要再等些日子。”

“那也無妨,我倒想看看許小子會起什麼名字。”陸父逗著嬰兒說。

沒多久許繼言的信便來了,信上寫若是兒子便叫許一竹,這才讓這個當了兩個月無名氏的孩子有了名字。晚月告知諸位長輩,陸父連連誇讚說名字起的不錯。她再度寫信過去,長達半年左右都不曾有人回信,晚月隻當信在途中被弄丟了,又寫了封信去,這次也沒有人回信。思念在她心底挖出一個洞,慢慢的變得又深又大。

她不再寫信了,她隻知道,他既然說了要回來就會回來不是嗎?

兩封信,兩年沒有回信。小一竹已經牙牙學語,小團子阿笙已經小學五年級了。可為什麼,她的丈夫還沒有回來,一點消息都沒有。她隻知道,前線的戰事贏了輸輸了贏。

這年,深冬的一個雪夜,有人敲響了許宅的門。晚月在屋內陪著晚笙和一竹學習,聽到大門不停的敲響聲,好像沒有人去開。晚月起身去開了大門,門外站著的是兩位穿著軍裝的軍人,他們開口說話,在寒夜中呼出熱氣。“請問您是許繼言的太太嗎?”

她聽了這話,心底忽然很慌很慌,有什麼不好的預感。她強裝著鎮定說:“我是。”她看到麵前的人張嘴說了什麼,可她好像沒有聽清楚。“您能不能再說一遍?”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不是凍的。

“許繼言同誌,他戰死了。請節哀,這是他的遺書。”麵前穿著軍裝的男人遞過來一個信封。晚月沒有低頭看那個信封,還看著那個男人。她在想,請節哀這輕飄飄的三個字為什麼如同千斤巨錘一樣一下一下的砸在她心上,讓她像條離開水的魚一樣無法呼吸。她與魚不同的是,她沒有力氣掙紮了。她妥協了,她向命運妥協了。她以為上天會垂憐她,讓她與她愛的人在這漂泊亂世中安然度過一生,仔細想來,還真是奢望。

“謝謝你們通知我。”晚月笑著接過那封遺書,送走那兩個人。她一個人站在許宅的大門口,雪還在飄著,她看著那滿地的雪,覺得格外的刺眼。她緊緊抿著唇,任由眼淚無聲的淌在臉上。

驀地,她想起許繼言說他喜歡的那首詩,夢微之。他說他格外喜歡那句,流傳頗為廣泛的那句。她輕聲讀出:“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還真是應景啊。”白居易是寫給友人元稹的,現如今,放在她和許繼言身上,也是格外的應景。

第二日,家裡人都知道了許繼言戰死的消息,他們都看了那封遺書,唯獨她沒看。陸母安慰她,許母在一旁落淚。許父則是氣憤。晚月看著他們,緊緊抿著唇。回了屋子裡,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哭一場了,聽說昨天夜裡,她暈倒在門口。還是阿笙喊人把她抱進屋子裡的,她拿出她的日記本,在上麵寫道。

“我以為,你我二人會相伴幾十年,甚至百年。不曾想,你僅伴我二十年,便一走了之。留給我的隻有一竹和他的名字。你也真是舍得。”

她看似恢複的很快,實則是她心底那個叫做思念的深洞一夕之間被填滿了,被荒草,被自由生長的荒草填滿了。隻是一竹,生下來就沒有見過父親,如今也不可能見到了。許母提起讓她看那封遺書的事情,晚月說:“我不看,我這輩子也不會看。”

許母看著她格外心疼,蹙眉。“可是裡麵,有他跟你說的話。”

“娘,我不看就是不看,裡麵寫了什麼內容,你也不要同我講。”許母無言,隻好不了了之。她像以前一樣每天陪著一竹和阿笙學習。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可大家都知道,什麼都發生了。

當前方戰事逼近這座城市時,她選擇去戰地醫院坐誌願者。她看著那些被炮火傷的血肉模糊的人,心底是止不住的難過。她為他們包紮,為他們處理傷口。她從初來乍到的時候被嚇到,到後來的習慣成自然。她也看著有些被炸的血肉模糊的人在這裡去世,她坐在戰地醫院外麵的草地上,她想起了她的丈夫,他在死前是不是也被炸的血肉模糊,眼不是眼的。

晚月這天晚上,將他們二人結婚時許繼言贈她的玉鐲和她那本日記,整理妥當的放在抽屜裡,第二日,一切如同往常一般,她去醫院。隻是她走之前緊緊的抱了一竹,又抱了阿笙。她走了,在那天早上。晚上沒有回來,第二天也沒有。陸父找去醫院,醫院的人說晚月那日沒有去醫院。她去哪裡了,大家都無從得知。

或許,她是一隻鳥,她飛走了,再也不會回來。

自那日起,阿笙和一竹兩個人,一個小女孩帶著一個更小的男孩,在巷子門口,等著。有人問起,他們兩個在等誰。一個說,等姐姐。一個說,等阿娘。他們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直到後來逃難,戰火將他們衝散,將陸家和許家衝散。晚笙再也沒有見過她的小侄子,也沒有見過任何一個許家人。

也是在逃難中,長大的陸晚笙忽然懂了什麼。

也許,有人為國,上陣殺敵。也有人為愛,戰死沙場。

我們送走了外婆,也送走了外婆留下的那些東西。我們踏上回城的路,我坐在車裡,媽媽坐在我的旁邊。我兀自看著窗外的景色,看著載著我們的這輛車一步步從這個村莊脫離,我想,外婆走了,我大概會很少再來了。

我忽然想到了他們,那些外婆口中故事裡的人,我未曾謀麵的長輩,他們的很多東西都被遺留在那個戰火連天的年代裡,財富,親人,生命,還有愛情或者其他。

媽媽靠過來,她摸著我的頭發說:“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的名字是外婆起的。”我搖搖頭,示意媽媽說下去。“外婆說,她和我大姨的名字一點都不姐妹,月兒後麵跟著彎彎才對。”

“所以我叫彎彎,秦彎彎。外婆還說什麼?”

“外婆還說,離家在外的人看到月亮會想家,也會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