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回到西人青年會的時候,場麵如同她想象一般水瀉不通。
但大家都沒有說戰爭的事情,而是再說“今天上班又遲到了。“,”不知道要扣多少工資…”等等。公共汽車還在照常行駛,附近商鋪老板還跑出來看熱鬨。
虞珂擅長多門外語,於是在排隊的時候,她聽到周圍法國人都在說:“啟德機場被炸了。”,“深水埗英國軍隊兵營也被炸了…”
…
天啊。
隊伍還有很長,工作台上的通行證已經漸漸減少,人太多渡輪門票已經渺茫,虞珂乾脆放棄排隊拿號的想法,拉著黃媽來到長江附近尋找希望。
九龍和香港,不過距離7分鐘船程,有時候懶得等待公用渡輪的話,也能找周邊漁夫,花兩塊錢搭乘汽艇過海。
正如虞珂所料——九龍艙前的汽艇碼頭入口,站著不少客人,雖然看不到海邊緣停靠著的汽艇,卻有爛仔在向乘客收費。
“汽船十五元,舢板十元…”
比平日裡貴了十倍多。
虞珂等人都不是窮人,幾乎沒有半點猶豫,她就點頭示意黃媽掏錢,趕緊離開九龍回家。卻不曾想手剛伸進口袋裡,手腕就被一隻精瘦、日曬小麥色的手給拉住了。
虞珂抬頭一看,是一個不認識的少年。
細膩頭發被海風吹得淩亂,把他棱角分明的輪廓、神氣的黑眼睛都遮去大半,唯有傷痕交錯的皮膚裸露在外,十分紮眼。
黃媽被這種城寨少年的乖戾形象給嚇到了,好半天才反應要掙脫,“你乾嘛啊?”
“不要在這裡買。”少年說:“漁村爛仔沒有道德,汽船也不是他們的,在這裡給錢根本上不去回香港的汽船。”
虞珂有些猶豫,因為大家都在這裡買票的啊,不在這又要去哪呢?
少年好像看出了她的質疑和不信任,乾脆放下手,示意黃媽和虞珂跟他走…準確來說,是少年自顧自往旁邊走,才不管她倆有沒有跟過來。
黃媽對少年離去背影啐了一口,繼續掏錢:“小姐,買兩張汽船票對吧?”
“不,我們跟著他去看看。”
“小姐!”
“沒有壞處啊。隻不過是過去海岸邊看看而已,我們人生地不熟還是相信本地人要好。”
其實虞珂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聽信這個陌生少年的話,可能是察覺到他眼眸中有對戰爭的鄭重,也可能單純是好奇吧…總之她還是踢著瑪麗珍鞋,一瘸一拐跟著少年走。
沒辦法,鬆軟沙灘對於高跟鞋來說,行走難度太大了。
走到港口。
看到塘邊等著上船的客人和真正收船票的漁夫後,黃媽差點就要走回去揍爛仔一頓了,隻不過被虞珂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才作罷了。
這少年應該才是漁夫的“保護人”,就站在旁邊維持隊伍。每收取一名客人的船費,漁夫就會付給少年一元,嘴上還要親切地叫:“宋聞啊,宋聞啊。”
原來幫派保護者和被保護者的關係那麼好嗎?虞珂有些好奇。
她見宋聞走過來,便天真地出聲詢問:“你為什麼隻告訴我們真相,不告訴那些人?”
那些人就是剛剛那群,被假爛仔騙錢的人。
然而她的疑問,隻換來宋聞斜斜的一瞥眼,沒有回答。
見對方態度那麼不熱切,護小姐心切的黃媽急了:“你這人怎麼做生意的啊?一點禮貌都沒有,人在問話呢,你居然都不回複…”
“黃媽!”
…
出門在外不要得罪本地人才是啊。可惜黃媽跟著虞家呆久了,彆的沒學會,囂張無視人的銀行家姿態效仿得十足十。
就連虞珂想要阻止,也因為她跟黃媽關係不熟絡,反而遭到對方的責備:“不是我說啊,小姐你作為彙豐銀行的大小姐,就不應該忍氣吞聲,按我說…”
亂七八糟。
幸好宋聞沒有生氣,耍賴不讓她們上船。
不過他接下來的行為,卻應證了他不好欺負和有仇必報的性格,他說:“汽船滿了,隻剩下最後一位了,彙豐銀行大小姐坐汽船,彆人就坐舢板吧。”
…虞珂和黃媽是最後兩位客人,而汽船上又剩下兩個位置。
應該是本來宋聞不打算上船,打算氣一氣黃媽,才決定坐上汽船,讓這個嘴碎的老婆子獨自坐顛得嘔吐頭疼的舢板,借此報仇。
反正大家都是要去香港的,汽船和舢板也就是一個舒適度的區彆,所以虞珂沒有阻止,讓黃媽自個在舢板上好好冷靜下也好,反倒是宋聞這個人怪有意思的,那麼清冷的少年居然也會做出這種小孩子行為、
黃媽氣呼呼地把行李放到汽船上,獨自去坐舢板了。
虞珂和宋聞則坐上汽艇,揚長而去。
這條汽艇不過丈許,光是乘客和行李就足夠將船艙填滿了,船夫還要求大家:“不要把頭伸出去,儘可能地藏在船艙裡不要出來。”
這種預料不到的請求,讓虞珂稍微有些緊張,麵色也變得蒼白、不自然起來。
忽然,一道冷淡沒有情緒的男聲在她隔壁響起,他說:“船夫這樣要求,是為避開英印警察的盤問,不讓他們以為這是遊人偷渡…”
了解,因為政府新出的公文。虞珂沒有說話,以為他是跟船艙內的乘客說的。
緊接著,宋聞又說:“我不叫那幫西服佬過來,是因為他們是中央信托局的人。今早,他們還在九龍組飯局,聽到局勢不對早飯都沒有吃,叫來的士都跑了,甚至沒有跟普通群眾提上一嘴。”
“雖然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沒趕上回香港的最後一班船,但…活該。”
…
一大串宛如自言自語的話砸下來,讓虞珂震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原來前後兩個話題,都是在跟她單獨說話。
她正準備回嘴,卻發現宋聞先行站了起來,朝船艙探頭出去。
似乎在和誰隔海喊話什麼。
“你們怎麼回來了?”這是宋聞的聲音,提高音量後蠻清朗的。
“不給走哇,由海關巡船搜在了避風塘口,隻要有船過去就得接受警察盤問,違者擊斃。”
…擊斃兩個字一出,全船艙客人包括船夫都晃了,船身用力晃了一下。
然後宋聞又問:“那舢板,舢板呢?”
“舢板反而過去了。”
舢板過去了,黃媽已經離開九龍回到香港了嗎?虞珂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來,正好撞見將頭縮回船艙的、宋聞的目光。
他的眼眸流轉的情緒,代替他說的話,他在說:“對不起。”
1941年12月8日10點,戰爭爆發才2個小時,虞珂就獨身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