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回宋聞,他簡直忙得螺旋上天了——拿上錢後,他也沒有閒著,帶著虞珂馬不停蹄地奔向附近市場,購買大米、麵粉、蔬菜和肉,將他多年儲蓄的幾百塊錢全部花光。
“九龍是因為香港太過擁擠開辟出的居住區,又因為是租借地(大英使用九十九年就必須歸還),和割讓的香港不同,所以他們不願意將主要機構設置在九龍。”
“隔斷九龍香港的交通,意味著大英帝國放棄保護九龍了。”
“切斷港九交通,意味著大量公務員洋行職員無法去上班進而失業;把積蓄寄存在香港的樓主沒辦法取錢…他們還沒意識到,昨日他們還家財萬貫,今日便一貧如洗了。”
…
宋聞講話很有條理,也很有道理。
那種和青年樣貌不同的社會閱曆,將此刻拎著雞鴨魚鵝的宋聞變得閃閃發光起來。
最重要的是,聽他說完分析,虞珂忍不住暗暗鬆一口氣——原來不是隻有自己那麼緊張。
隔壁宋聞同樣將端倪收入眼中,加以重視,不然大街上隻有自己緊張兮兮,怪讓人不安。
下午三點,港九交通依舊沒恢複。
但有些東西還是在默默變化著,譬如虞珂中午購買的兩份報紙,早上買還隻要五分錢,下午的時候居然漲到了兩塊,大街上的人也開始減少了。
回到宋聞家,也就是漢口道的小房子裡時,外頭人氣已經減少很多。
虞珂脫下瑪麗珍鞋,光腳站在宋聞家門口好一會,才感覺腳脖子舒服了點。出乎她意料,男生獨居的房子居然意外的乾淨,雖然隻是一個四樓的單人間,但床是床,廁所是廁所的,分布十分規整。
“會不舒服嗎?”宋聞問。
“不會。”
虞珂如同說的話一樣,進來單身男性房間裡仍然毫不避諱,她似乎沒意識到有多危險…畢竟對於獨身一人在九龍的小小姐來說,宋聞實在是靠譜。
她看著他忙活——把防空燈罩罩在所有電燈上,翻出手電筒,又去屋外接了很多水。
樓下正在準備搬家的日本鄰居,看到他,善意地用日語調侃:“宋聞,不用那麼緊張。”
“就算真的打起來了,英國也會派飛機來保護香港的,頂多一兩個星期。”
…居然連日本普通人也是這樣認為的。
在香港住久了,他們和所有香港人一樣,耳濡目染地對大英帝國懷抱龐大的信心,這讓虞珂想起一個詞,叫:戰後樂觀派。
總之,整條大街似乎隻有她和宋聞兩個異類,緊張兮兮。
對話還沒結束,緊接著,她又聽見宋聞用日語回複:“我知道了,你們走好。”
…宋聞是日本人?
這有點突破虞珂的認知了,等宋聞進來拿新被子的時候,剛剛舒適的無言的安靜氛圍,莫名變得焦灼起來。
為了打破陌生人隔閡,虞珂問:“你是日本人嗎?”
宋聞頓了一下,說:“我從重慶來的。”
嗯,用香港人的話來說,友善一點就是內陸仔,惡毒一點就是難民。
然後又聽宋聞說:“我和家人都有著飽受大轟炸的經驗,所以覺得今天不像是演習。”
…
相信有經驗的人,總是沒錯的。這是虞珂在外留學的第一行事準則,隻是她沒想到,宋聞這個城寨爛仔,居然連日語都會,分析局勢起來頭頭是道,可真聰明啊。
宋聞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忙活完房間布置後,便翻閱起虞珂剛剛買來的報紙。
好半天都沒翻頁。
又過了挺久,虞珂有些犯困的時候,就聽到書桌方向傳來平淡的懇求聲:“這些英文,還有中文都在說什麼?”
“我不認識字。”
…他居然不識字??虞珂的世界觀再一次被打破了。
她強行控製自己不要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拿起報紙一字一句地翻譯、念出來。甚至不敢和對方清亮眼眸對視,誰能想到剛剛還被她蓋章的聰明人,居然連字都不會看。
“我很早之前就逃難過來了,家人死在海戰上,於是都是自己討生活。”
…這話要接嗎?
虞珂很猶豫,因為以她的生活經曆來說,無論說什麼都像是在嘲諷,哪怕是同情關切,也因為曆史悠長而顯得假惺惺的。
好在外頭響起的緊急警報,救了這一出尷尬的相處。
十二月八日晚上十點,防空警報聲第二次響起,五分鐘後又立刻停止了。
虞珂和宋聞同時走到窗邊,觀察情外頭況——隻能看到兩架戰鬥機遠去的渺小身影,還有後頭拖著的長長的煙霧。
同時,罩著防空燈罩,散發微弱燈光的燈泡像拍鬼片一樣,閃了一下、又閃了一下,最後完全歸於黑暗了。
“完了。”黑暗中宋聞語氣參雜著些焦慮,他說:“過去香港防空演習,當局都會要求民眾,不允許泄露任何燈光,違者處於一千港幣罰金。”
“可是今夜完全不同了。”
當局直接給整個九龍斷了電。
十二月八日,戰爭爆發第一個晚上,整個九龍半島被迷茫和憂愁籠罩,陷入死一般的夜。
過去防空演習時,為了打發沒有燈光的時間,民眾們總是偷偷去電影院看電影,或者拿著罩藍布的手電筒出門聚會…到處東閃西爍的。
可今天不一樣。
虞珂站在這裡,入眼之處一個人都沒有,總覺得她和宋聞是世界上唯二剩下的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