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一夜沒有警報,安靜得宛如戰爭沒有發生。
淩晨五點,一道單薄的晨光穿透雲層,從宋聞家狹小的窗戶塞進來,在行李箱上勾勒出一圈閃閃發光的輪廓,也給床上、地上的兩人塗上一層迷茫的白色。
沒多久,最警惕的宋聞先驚醒了。
他默默無聲地摸起來,將昨天打包好的行李放到門口,臨時又加塞幾件保暖用的毯子,還有以防外一的存糧,鹹魚罐頭鹹菜瓶子,分裝成三個袋子。
怕大小姐吃不習慣,宋聞想想,又裝了一袋糖果去。
全程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等到五點半,香港人常常穿的拖板(木屐)聲如大雨淒厲地響作一片,他才叫起虞珂:“醒醒,行李已經收拾好了,簡單洗漱一下直接去港口吧。”
“好。”虞珂揉揉眼起床。
她從來沒有那麼早起來過,幾乎是迷離著眼睛站在洗手間洗臉刷牙。
好幾次,虞珂抬頭的時候差點撞到狹小的日用品儲物台上,如果不是宋聞眼疾手快護著,恐怕額頭就要破了。
門外逃跑的木屐聲不斷,當中還夾雜著慌亂和慘叫,也不知道發生什麼。
之前就有說過,漢口道都是老房子,房租便宜,住著不少城寨爛仔。當然宋聞也是爛仔,也沒有說宋聞不好的意思,但是戰爭發生後,不安好心的爛仔絕對是九龍內亂的第一動力。
她們呆在房子裡,都能聽到隔壁人被打劫的聲音,“把錢都交出來。”
虞珂剛將涑口水吐乾淨,就聽到這句不遠不近的不客氣嗬斥,嚇得怔在原地。
反而是她隔壁的爛仔宋聞,不適時地側目冷笑一聲:“要錢有什麼用?”
一句話,拉開宋聞和普通爛仔的距離。
虞珂反而覺得宋聞愛錢還好點,她有的是錢,如果宋聞愛錢,她就可以安心隨意使喚他。不像現在,總有種自己傻傻、拖累他的感覺。
餘光看到行李都打包好了,虞珂更有拖後腿的感覺了,趕緊把嘴一擦:“我好了。”
“那我們走吧。”
全程半點催促和不耐煩都沒有。
宋聞這個九龍地頭蛇,帶著虞珂從樓道後門出去,左拐右拐地回到昨日的銅鑼灣港口。
他無視岸邊一堆喊客的爛仔,銳利的眸光無情地從一張張臟兮兮的臉上跳躍,最後停在某個擔洋傘的青年身上。
再開口時,臉上竟露出連虞珂都難得看見的淺笑:“小王,是我,宋聞。”
那個青年回頭,看到宋聞欣喜:“你沒死。”
“對,你也沒死。”
…站在兩人身後的虞珂:?
這是九龍城寨爛仔們專用的打招呼方式嗎,還挺特彆的。
剛把死啊活啊掛在嘴邊,親密如同兄弟一樣的兩人,打完招呼後又開始親兄弟明算賬了:“兩個人去香港,那得三十港幣。”
剛準備掏錢的宋聞笑容頓消:“找死?”
“戰爭財可不好掙,本來船都坐滿了,如果是你要上去,我還得溝通兩個船客換下一趟。”小王露出無奈的表情:“二十,不能再少了。”
二十港幣的話,其實就跟昨天的價格一樣。
虞珂怕兩人因為十塊錢吵架,趕緊從包裡、鵝肉裡翻出錢來,塞進小王手中:“辛苦你。”
“不辛苦。”
小王拿到錢,立刻露出燦爛到有些純粹的笑容。
他正準備走開去安排船隻,宋聞又冷著臉朝他手裡塞多十塊,就按三十塊兩個人價格算。小王也沒有露出吃驚的笑容,拿著錢揚長而去,似乎早知道宋聞就是這麼個心軟的人。
沒等多久,他又回來了。
小王帶著宋聞、虞珂兩人來到紅磡附近的無線電台旁,那裡有三五隻綁在一起的舢板,就像死在海麵上等待打撈的海帶,漂漂蕩蕩。
一個英警守在無線電台鐵柵欄內,跟小王收錢。
因為宋聞、虞珂都不是外人,所以小王交錢的時候,都將他們帶著。等到英警伸出手時,虞珂才知道小王有多麼厚道——英警收小王一人十二,小王收客人一人十五,冒著生命危險才賺到堪堪三塊錢。
英警拿到錢,就不管鐵網內有沒有人進出了。
小王讓虞珂和宋聞坐在最後,又帶了兩個銀行職員過來。那兩人穿著南洋銀行的製服,剛坐進舢板,就看到虞珂的臉,表情遲疑不定。
虞珂第一次坐舢板,專心研究海水,沒有注意到對麵探究的眼神。
宋聞則是借著拿毯子的動作,擋住那兩人對虞珂的打量,還叫她:“妹妹,小心凍到。”
彙豐銀行的華人總經理隻有一個女兒沒有兒子,這是稍微混金融圈的人都知道的事情。所以在宋聞喊虞珂妹妹後,那兩人便佯裝無事地收起目光,往不遠處的灰霾景色望去。
反而是表情藏在毯子下的虞珂,一臉驚愕難以釋懷。
…妹妹,這是什麼稱呼?
虞珂曾瞞著家裡人偷看過金庸,似乎行走江湖互稱兄妹會比較方便,所以這是為了避嫌?
胡思亂想間,正巧宋聞眸光情緒複雜地回望過來,虞珂又沒有修煉過閱讀表情的能力,所以她直視宋聞,試探性地喊:“哥哥?”
…宋聞麵無表情挪回目光。
不知道是不是虞珂錯覺,她總覺得剛剛舢板劇烈搖晃一下,像海底小火山沒來得及爆發卻被用毛巾堵上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