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裕又捧出兩冊竹簡,交給侍人奉上長案。
晉以武立國,上自晉侯下至氏族皆以戰功封爵。
北方侯國抵禦荒漠部落數百年,血海深仇記於史書。敢同犬戎勾結謀害嫡公子,並有鐵證在手,先氏無法抵賴。
先平汗如雨下,伏身在地無法動彈。
有狐顯想要出聲,立即被有狐達按住。
“莫要衝動。”
陶氏有備而來,貿然出聲恐將引火燒身。何況晉侯態度不明,這讓有狐達心中忐忑。
“先氏,好大的膽子!”
晉侯驟然發難,竹簡投擲在地,發出一聲鈍響。編織竹簡的係繩斷裂,簡片散落遍地。
“君上,仆冤枉!”
先平不斷為自己喊冤,矢口否認罪狀。
有狐達按住有狐顯,不希望火燒到自己身上。怎料公子長突然出聲,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父君,此事恐有蹊蹺,先氏一向忠心耿耿……”
話說到一半,突遇晉侯目光刺來,公子長瞬間打了個哆嗦,聲音哽在喉嚨裡。
晉侯注視著他,旒珠輕輕晃動,出口的話令他如墜冰窟:“忠心耿耿,對誰忠心?”
晉國還是有狐氏?
是他這個國君,還是站在他身側的公子長?
林長脊背生寒,不敢繼續站在階上,迅速伏到案前,懇求道:“兒妄言,父君息怒!”
晉侯不出聲,陰沉地盯著他。
林原暼他一眼,暗道一聲:蠢貨。
參奏先氏實為引子,陶裕意在有狐氏。不料林長突然跳出來。於他而言反倒是意外之喜。
接到陶裕眼色,陶廉立即捧起竹簡出列,朗聲道:“君上,公子長駕玄車,服世子冠,佩王賜劍,膽大僭越,有違禮法,觸犯國律,請嚴懲!”
陶廉話落,勳舊紛紛出言附和。
原本林原也在彈劾之列。怎料他突然改變作風,全身上下找不出一件違製之物,連車駕都一並更換,自是逃過一劫。
“你、你們?!”
林長驚怒交加,猝不及防之下,當場麵紅耳赤。
他常年如此,未覺有任何不妥。先前林珩一頓鞭子令他記恨,卻從未想過改變。今日朝堂之上,麵對洶湧如潮水的斥責,他頓感眼前發黑,耳畔嗡嗡作響,顫抖著嘴唇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眼看情況凶險,有狐丹果斷出聲:“公子長賢良,玄車、王賜劍皆為君上賞賜,何言僭越!”
“昔安平君以戰功受賞,駕玄車,天子懲其逾製。”陶裕不與有狐丹爭辯,麵向晉侯沉聲道,“請君上懲公子長,以正典律!”
安平君是晉侯的兄長,是先君的庶長子,也是他第一個孩子。
其身強力壯,能開巨弓,箭術超群拔累類。十五歲隨先君上戰場,破營拔寨,立下赫赫戰功。
先君愛其勇猛,賜其玄車。
一次安平君駕車出城,遇見上京使節。知其以庶子駕玄車,使節歸京後回稟天子,旬日被天子下旨申斥。
事情過去近三十載,逐漸淹沒在歲月中,被群臣遺忘在腦後。
林珩鞭笞林長和林原,喚醒氏族們的記憶。今日朝堂之上,見到林長不知悔改依舊故我,勳舊一起發難,令新氏族無法辯解。
在天子旨意和法度麵前,任何借口都顯得蒼白。
“君上,請效安平君例,懲公子長!”
勳舊齊心協力,共同要求晉侯下旨。
聲音傳出殿外,守在台階下的侍人迅速轉身離開,一路小跑去往南殿。
彼時,國太夫人和林珩正在用膳。
國太夫人在晉國半生,仍不習慣晉國的飲食。她更喜歡味重的肉羹,身邊伺候的廚都來自越國。
林珩的喜好並不明顯。
質子生涯讓他學會隱藏自己,從不輕易顯露嗜好。酸甜苦辣鹹,無論何地的菜肴,無論是否合口味,他都能麵不改色的吃下去。
“羹裡有辛味,不喜可換。”
國太夫人不僅喜好越國飲食,使用的器皿也出自越國,大多是她當年的嫁妝。
越國匠人的技藝精湛。審美獨具一格。盛裝肉羹的湯盤就多達二十餘種,式樣精美,巧奪天工。
“大母,我能食。”
林珩拿起湯匙,舀一勺肉羹澆在粟飯上,搭配煮過的菜吃下半碗。
“在上京時,難得能吃到如此美味。”
國太夫人笑了。
真喜歡也好,假裝也罷,樂意討她歡心就足夠令她喜悅。
膳食畢,婢女送上香湯浴手。
國太夫人示意林珩靠近,手指輕點銅盆的邊緣,盆中鳥獸同向轉動,一隻青鳥嘴裡噴出水柱。
“常聞越國匠人天下獨步,親眼所見果真如此。”林珩讚歎道。
“沒有此等手藝也造不出攻城九械。”國太夫人揮退婢女,靠在榻上輕笑,“你若是喜歡奇珍異寶,庫房裡去挑。想要匠人可不行,越侯不會允。”
林珩笑了笑,話題就此打住。
婢女魚貫退出殿外,侍人躬身進入殿內,稟報朝會上的消息。
“先氏通犬戎,公子長僭越。”
國太夫人沉吟片刻,詢問林珩:“阿珩,你以為如何?”
“先氏族誅,公子長不會有大事。”林珩垂下目光,輕輕咳嗽兩聲,“勾結犬戎是死罪,證據確鑿罪無可赦。公子長肆意多年,父君若想教誨也不會等到今日。”
在上京時,他屢次聽聞晉侯偏寵妾庶的消息。
如今親眼所見,所謂的恩寵摻著虛假,未必就是真心實意,更像是豎起的靶子。
林珩掀起嘴角,抬頭看向國太夫人,口中道:“大母,召見諸位妾夫人時,可否令其帶上子女?”
“為何?”
“離國九載,同血親疏遠,正好見上一麵。”
國太夫人凝視林珩,心知他沒有實言,卻無意追根究底。當即召喚內史,吩咐道:“繆良,傳我之言,召國君諸妾及諸公子至南殿。”
“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