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好不容易等到一頓飯吃完,鐘漱石扯下領帶,一手解著襯衫扣子,邊往樓上臥室去。
他父親鐘直民放了外任,三年五載回不來,臨走前特意囑咐他,你既在京中,就要替爸媽,儘到照顧爺爺的義務。這才是受過調/教的大家公子行事。
因此,鐘漱石一周之中,總有那麼兩三天,是在這邊住的。
鐘靈跟著他上樓,篤篤兩下,走過場式的敲門,“二哥,我能進來嗎?”
“不能。”
門內傳來一道冰冷無情的拒絕。
鐘靈一貫怕他,真就一步都不敢往前,但今天不同,她有免死金牌在手裡。
她清了清嗓,“那我站門口說了,那個孟葭,跟你是什麼關係?”
鐘漱石不上她當,“沒關係,你現在可以走了。”
鐘靈長哦一聲,“沒關係是吧?那我去幫你把西裝要來,放在人姑娘那裡算什麼?不好聽的。”
說著她連踩了兩下地板,噔噔的響,一副立刻就要走的架勢。
“回來!”
鐘靈得逞地笑,站在門口,“現在能進了吧?”
見鐘漱石坐在沙發上點了頭,她才慢悠悠過去,小心雀躍的,在她二哥對麵坐下。
鐘漱石往後靠,姿態散漫地坐著,遞給她一個眼神。
不用再多言其他,鐘靈就主動坦白,“我沒亂逛,是送劉小琳去學校,不小心看見的,孟葭居然住她隔壁。”
“就那麼不小心?”
他尾音隻是微微上揚,但話裡話外,都透著股不由分說的強勢,聽起來像逼問。
鐘靈投降,“好吧,是我跟著她進去,因為太好奇,在她櫃子裡翻看的。”
鐘漱石一手執起杯耳,閒散抿了口茶,“你真是越來越有格調了。”
“......”
鐘靈在心裡說,林蕭你現在罵人可.......不對,是她二哥。
“所以她到底是誰?”鐘靈一股腦的,把問題都丟出來,語速很快,“你的衣服為什麼會在她那裡,還有,她怎麼也能自己住一間寢室?”
拜托,趕快告訴她吧,真的很想知道。
鐘漱石高深道,“她隻是她自己。”
得了這麼個捉摸不定的回答,鐘靈自是不甘心,待要再問,“二哥,你就跟我......”
“好了。孟葭的事到此為止,出了這個門不要提。”
鐘漱石還是沒答,隻用這麼句帶著警告意味的話打發她,並請她出去。
鐘靈癟癟嘴,“那我守口如瓶,有什麼好處嗎?”
鐘漱石揚了揚手裡的煙,點到她額前,“有,奶奶明天要去廣濟寺......”
“再見,二哥。今晚就當我沒有來過!”
甚至連話都沒有說完,鐘靈一聽就起身跑了。
彆的還好說,她生平最怕陪談心蘭吃齋飯,在規矩繁複的寺裡待一整天,簡直酷刑。
鐘漱石輕撥打火機,星紅火苗跳動起來,映亮他半邊蕭索麵容,臉上的倦怠愈加昭彰。他偏過頭點燃,白色的煙霧在室內彌漫,淡淡沉香味。
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震了一下。
他輕點了點煙灰,拿起來看,是孟葭發的短信:【鄭秘書,很抱歉晚上打擾。鐘先生的西服在我這,看幾時方便,我好送過去當麵還您。】
她以為這是鄭廷的號碼?
應該不會,那天遞給她的時候,鐘漱石記得自己說的很清楚,這是他本人的電話。
那想必是被昨晚,讓鄭廷代為通知她九點出門,勾出來的氣了。
看不出,她還很會在這些字眼上,寸土必爭。
鐘漱石舒開眉頭,指間夾支煙,敲著屏幕回複她:【再說。】
手很生。因為工作的關係,他已經不怎麼習慣發信息,再簡短的事都直接去電話。
孟葭對著這兩個字木了半天。
確定他發的是中文無疑,但她看不懂,送件衣服也用得著考慮?
還是鄭秘書三個字惹到他了?他事事都讓秘書來,這麼稱呼哪裡不對?
她還在怔忡間,有一個歸屬地顯示為北京的號碼打進來。
孟葭以為是學校的事,她接起來,說聲你好。
“葭葭,我是爸爸。”
聽見這聲經年又陌生的昵稱。
孟葭握著手機,瓷白纖細的指尖輕微抖著,心跳驟然快起來,她的喉嚨又乾又澀,猶豫半天,還是喊了聲,“孟院長。”
一句爸爸實在叫不出口。
“存著爸爸的號碼,有事給我打電話。”
孟維鈞老於世故,自然聽出女兒的怨懟和氣惱,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這本就是他作下的孽。
“應該不用的。”
孟葭的手指蜷在絲綿床單上,被角上還有外婆繡的蘆葦花。
一想起外婆,她的態度更強硬了幾分,“我是來學專業的,不可能有彆的事,就不麻煩孟院長了。”
電話那頭,孟維鈞輕笑了聲,“沒有就最好了,爸爸也希望你順順當當,生活費夠了嗎?”
孟維鈞不禁疑惑,人人說他心有七竅,怎麼生出來的女兒,就這麼天真?
一來就惹上鐘漱石,鄭廷親自給她辦入學這個消息,經張院長的口,都傳到他這裡來了。
不提其他,光是他這個得意門生,能紆尊降貴,親自把孟葭帶到北京,已足夠讓他琢磨上一陣。
彆說孟維鈞不知道她私自報了北京的大學,就算知道,也不敢厚著老臉請求鐘漱石為他做這些。隻是托他前去拜訪,不過一段腳程的事。
他們這些老古板聚在一起,沒事就愛臊白兩句小輩們。
有一次喝茶,不知是哪一位提起來,說鐘漱石的公務機,就和他的床一樣難上。
雖說他進了譚家門,有幸為鐘漱石傳道解惑,但他自己是個什麼斤兩,孟維鈞很有數。
“夠了,外婆給了我很多,”孟葭不欲和他多談,“您沒彆的事,我掛了。”
“照顧好自己。”
孟葭把手機扔在桌上。
她想起媽媽的同事,寄到家中的一個箱子裡,有本泛黃的《紅樓夢》,脂硯齋的批評本,密密麻麻全是注解,裡頭夾了一張孟維鈞的老照片,還是黑白的。
二十五歲剛讀博的青年,梳著港星式的偏分頭,穿當時很難買到的飛行服,踩著高幫皮鞋,樹頂的陽光疏疏漏漏,傾落在他肩上,影子偏向東邊的地磚,很玉樹臨風的樣子。
悶熱的夏風從玻璃窗裡吹過,北邊的空氣粗糙又乾燥,刮得那一遝翻譯資料嘩嘩響。
孟葭愣了一陣神,回過頭,無意撞上鏡子裡的自己。
原來想到孟維鈞的時候,她的臉上,儼然還有零星的柔和在。
這麼一點可笑的孺慕之情,讓她看不起自己,耳邊又響起張媽的那一句,“他到底是你爸爸。”
她搖搖頭,再不願多想其他,照舊專心看書。
孟葭沒想到,因為鐘漱石的一句再說,這件燙手的西裝,真就拖到了一個月後還他。
那個時候軍訓剛結束,當天下午,他們班開了第一次班會。
孟葭打扮得並不招搖,白T加牛仔裙,長頭發放下來,一張素白小臉大方敞著,乾乾淨淨。
自我介紹時,也隻說她來自廣州,歡迎大家來廣州玩。
但下麵擋不住的議論紛紛,嘰喳半天,也無非兩點,一是她曲眉豐頰的出眾樣貌,鉛華弗染也動人,二是不與班上人同住一棟樓,神神秘秘的。
輔導員受了張院長叮囑,也忍不住多打量孟葭幾眼,暗暗稱讚起來,這個小朋友挺乖巧的,看人時眼梢溫柔,和她見過的大小姐們,很不一樣。
班會結束,從階梯教室出來,孟葭和同學們不是一條路,她在食堂打了飯,端在手裡慢慢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