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刀的話,他還能指點她一二。
他說得冷淡,佯裝心不在焉地握著筆,在紙上隨意勾畫。
見對方遲遲沒有回應,小孩皺了皺眉,疑心著是不是自己那句“好醜”讓她心生不悅,猝然抬頭,嗅見一縷清香。
“嗯……拿筆姿勢誰教你的?”
施黛伸出食指,點了點他大拇指:“這個,下去一些。”
他討厭寫字握筆,學得那麼認真做什麼?
施雲聲遲疑片刻,拇指終究還是乖乖往下挪了挪:“麻煩死了。”
好聽話好彆扭,可愛。
施黛揚起嘴角,露出姨母笑。
她雖說對畫符不太精通,但總歸會握筆,湊近一些,認認真真為施雲聲調整一塌糊塗的握筆姿勢。
施雲聲鼓了鼓腮幫,沒有掙脫。
被家人親近,本是一件熨帖的事,他卻莫名心口發悶。
已經是十三歲的年紀,卻連握筆都要被她教導,莫說施黛,他都覺得可笑。
好沒用。
他明明已經在努力變強,不想展露笨拙狼狽的模樣。
心底躁意叢生,沉默好一會兒,施雲聲不自在地彆開眼:“不學了。”
施黛一愣:“為什麼?”
跟前的男孩垂著眸子,鋒芒畢露的銳利五官在燭火下稍顯柔和,語氣悶悶:“畫符沒意思。”
右手攥緊又鬆開,短暫的靜默後,他聽見施黛的聲音:“可是……江公子的符術很厲害哦。”
施雲聲:?
如同一隻被踩到尾巴的小狼,施雲聲猛然抬頭。
“你不是一直想打敗他嗎?等你把刀法練得和他的劍術一樣厲害,去找他決戰,卻發現他居然備了符籙作為後手。”
施黛伸手,點點他鼻尖:“甘心嗎?”
一句話,正中靶心,完美拿捏。
超!不!甘!心!
眼看小孩的頹喪之意瞬間褪去,施黛眯眼笑了笑。
她在孤兒院長大,照顧過不少性格迥異的弟弟妹妹。
施雲聲被邪修注入妖丹,又脫離人族生活多年,無論表現得多麼像隻暴躁的刺蝟,骨子裡,一定是自卑。
麵對這種自尊心強的小孩,過多的安慰反而讓他更不自信,不如對症下藥,激他一激。
“我弟弟這麼厲害,如果因為不會符籙而落敗,好可惜。”
施黛彎起眉眼,語氣軟了幾分:“再說……你陪陪我嘛。我一個人學,多沒意思。”
她嗓音清脆,吐字如珠玉泠泠,輕輕一笑,眼尾似有飴糖化開。
叫人說不出拒絕的話語。
施雲聲彆開目光:“憑、憑什麼我要陪你?”
“就憑我是你姐。”
一塊荔枝蜜煎被塞入他口中,果香與蜂蜜清甜一並化開。
施黛挑眉,噙出得意的笑:“這叫血脈壓製,‘荔枝氣壯’,懂嗎?”
哼。
施雲聲撇撇嘴,將那抹甜香緩慢咽下,一把握緊手中毛筆:“學、學就學。”
看他不學個天昏地暗。
施雲聲氣鼓鼓地瘋狂描摹符籙,施黛重新坐回椅上,看著除惡滅祟符犯了難。
縱使相逢應不識,她和這張符屬於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
“江公子。”
施黛眨眨眼,認真討教:“你學符時,有沒有什麼獨門經驗?”
能有什麼經驗。
江白硯當年被囚作替傀,邪修見他天賦異稟,決定將他養成一把殺人的刀。
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獨自居於暗室,身旁隻有符術與邪術典籍。
要說的話——
江白硯:“靜心描摹,通常不過十遍,便可掌握。”
施黛:……
要是人人都能靠描摹十遍掌握符籙,這世上不全是符術天才了?
施黛苦巴巴:“江公子的獨門經驗,好獨門。”
她也學不了啊。
江白硯垂眸一笑。
隨他笑音消弭,沒有任何征兆地,身後襲來冷香。
施黛還來不及反應,見另一隻手握上她手中的紫毫筆。
藥香籠上鼻尖。
江白硯並未逾越分寸,僅僅握住上方筆杆,沒觸到她同樣握筆的手。
他身量極高,神色很淡,卻有種禁錮般的壓迫感。
屬於他的影子與氣息絞纏如網,悄然覆下。
“如此,可會冒犯?”
很好聽的聲音。
平日與他隔著段距離,嗓音像是初春水麵的薄冰,雖柔卻冷。
此刻近在咫尺,幾乎貼著耳邊響起,便似玉石擊水,蕩開微啞的漣漪。
這可是學神的一對一功課輔導。
施黛趕忙搖頭:“不冒犯。”
出聲時,她不自覺瞥了眼江白硯的右手。
如冷玉雕成,骨節分明,因握著筆,可見淡青色血管。
還有幾道細長的、尚未愈合的傷疤,並不深,色澤淺粉。
《蒼生錄》裡提到過,江白硯對這種小傷從不在意,幾乎不會主動擦藥。
他對自己的身體總是很不上心。
“畫符需靜心凝神,施小姐顧忌太多,下筆太雜。”
江白硯低聲道:“定心,隨我動作。”
施黛的確雜念太多。
符籙講究一筆而成,但凡有一絲一毫失誤,都必須重來。她畫符時思前顧後,無法隨心而動,總落窠臼。
筆杆上端被江白硯拿持,當他用力,施黛的右手隨之一動。
手靠得太近,衣袖逶迤垂落,彼此交疊,摩挲之際,發出微不可察的輕響。
他精於此道,落筆如雲煙,不過轉眼,一張除惡滅祟符被熟稔勾勒。
施黛:?
等等。
他怎麼做到的?放了十倍速嗎?為什麼她畫符像是烏龜亂爬?
“江公子。”
施黛試探性問:“能再來一遍嗎?動作慢些。”
她聽見對方低低“嗯”了聲。
這回江白硯果真放慢速度,作畫般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朱砂蜿蜒,勾勒玄妙繁複的籙文,就這樣又隨他畫了幾張,十分奇妙地,施黛竟品悟出些許通達之感。
好似堅冰融化,一汪死水漸漸活泛。
身後的江白硯已鬆手退開一步:“施小姐,再試試吧。”
施黛從善如流,重新畫符。
隨江白硯落筆時的感受曆曆在目,令她下筆順暢無阻。這回再無遲滯,如流水潺潺。
這張除惡滅祟符雖稱不上精致,比起她最初的兩作,已大有進益。
江白硯極輕挑了下眉:“施小姐很有天賦。”
施黛能這麼快突破桎梏,在他預料之外。他不過簡單提點,對方便將此符參透了七七八八。
居然成功了!
第一次沒有停頓地畫完除惡滅祟符,施黛情不自禁揚起嘴角,仰頭看他,眼底是毫不掩飾的明快喜悅:“多謝江公子。是你教得好。”
這種時候,怎麼能吝嗇誇誇。
施黛得了頓悟,坐在桌前繼續畫符。漸漸地,生澀之意消散無蹤,符籙隱有流光。
江白硯垂眼,看她的動作。
施黛渾然不覺,蜷縮桌邊的阿狸身體緊繃。
救、救命。
視線所及之處,江白硯立於施黛身後。因是站立,影子將後者整個籠罩,如同汙濁沼澤,稍有不慎,就會被吞沒。
他目光雖淡,卻好似危險的蛇,無聲遊移,逐一爬上她的指尖、手背與腕骨。
阿狸有理由相信,江白硯這個瘋子正在思考,用長劍刺入施黛皮膚的觸感。
江白硯的確是這樣想的。
他這輩子屠戮過無數人與妖,生靈在他眼中,不過薄薄一層皮肉。
曾有段時間,他衡量人的尺度,是用劍鋒奪去那人性命時的愉悅程度。
施黛握筆畫符,露出一截白淨手腕,細而薄。
如此單薄的皮膚,若以劍刃劃過——
思緒戛然而止。
江白硯忽地頓住。
猝不及防,有什麼東西輕輕拂過他掌心。
從未有過的感知遽然擴散,並非痛,而是蜻蜓點水的癢,滲入血肉深處,顫顫繞繞。
難以抑製地,江白硯指尖蜷起,脊背微僵。
他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方才是施黛往他手裡塞了東西,不經意間,指甲蹭過他掌心軟肉。
是個小小的瓷瓶。
江白硯見過,這是施黛隨身攜帶的傷藥。
見他這副模樣,施黛也是一愣。
江白硯助她畫符,她理應表達感謝。想起這人對自己的傷口滿不在乎,乾脆將這瓶膏藥贈給他。
這藥得於藥王山,珍貴難求,配得上謝禮。
從前送江白硯的東西無一例外都被拒絕,這回施黛學了聰明,直接把瓷瓶塞進他手中。
她是真沒想到,江白硯會露出這種神情——
被她觸及的一刹,那雙桃花眼輕顫幾下,冷意儘褪,看向她的眼神裡居然帶著茫然無措,水一樣泛開漣漪。
她甚至聽見自江白硯喉間溢出的低低氣音,在耳畔一勾。
像破碎的絲綢。
他這張臉實在漂亮,施黛很沒出息地被迷了眼:“江公子,我弄疼你……碰到你的傷口了嗎?”
她應該,沒用力氣吧?
恍惚隻持續了須臾。
江白硯握緊瓷瓶,眼底情緒晦暗難明:“是我走神。抱歉。”
“今日多謝江公子。這瓶傷藥是謝禮。”
施黛鬆了口氣,定定又打量他一會兒,眉眼微彎:“以後還能繼續向你請教嗎?”
*
夜色昏沉,無星無月。
江白硯獨自回房。
房中一燈如豆,火光搖曳,瓷瓶被他隨手置於桌邊。
麵具般的笑意退下,透出冷如清雪的寒。他抬起右手,略微蹙了眉,回想方才那一刻的知覺。
無比奇異的感受。
這具身體在疼痛中溺了太久,早已爛透。
他習慣了皮開肉綻的痛楚,哪怕被刀鋒刺穿掌心,也能做到視若無睹。
唯獨今日,僅僅被施黛指尖一拂,竟生出連綿的戰栗。
江白硯抬手,左手食指落在右手掌心,緩慢劃過。
隻有皮肉相觸的乏味,並無特殊。
莫非需要更輕柔的力道?
他眼底浮起孩子氣的好奇,神色如常探出右手,掌心貼上躍動的燭火。
與刀鋒沒入血肉的刺疼不同,被火灼燒,趨近於一種柔軟的炙痛。
江白硯偶爾會喜歡這樣的痛意,有種被溫和相待的錯覺,令他心安。
火舌舔舐,輕柔如紗。
明明是溫柔的觸感,出乎意料地,卻無法讓他感到與那一瞬間類似的癢。
江白硯靜靜看著,緩慢合攏掌心,將火苗握緊。
風吹竹影,燈火驟熄。
在他眼中,罕見地生出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