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奉順德二十二年,冬。
時年好大雪,埋儘萬裡城。
臨近年關,本該是熱鬨喧嘩的,但京中卻都繃著一根弦——在半個月之前,京中年底京察,戶部鬨出來了個大虧空,對賬對不上,缺了整整十萬兩銀子。
戶部少銀子,聖上震怒,認為有人貪墨,便分派於錦衣衛,時限一月內,尋到十萬兩銀子,再查出罪魁禍首。
這案件由錦衣衛介入查案,彆管是三品尚書還是七品小官,全都進詔獄走一圈,查著查著,戶部尚書畏罪自殺,還牽扯出來了個以前的舊案。
這個舊案,當年就是韓臨淵辦的。
因此,韓臨淵這段時間與那位負責督辦此案的南典府司錦衣衛千戶特意在今日約見了一麵。
因要配合南典府司的詢問,所以他們約在了南典府司。
南典府司坐落在外京城郊處,臨近官道,從內京一路坐馬車去,起碼要兩個時辰,一個上午便都花費在了路上。
等到了南典府司,已是午時。
從內京出來,紅簷灰牆漸漸消失,越往外走越荒涼,宅院的院牆漸漸變得低矮,地麵也不再是整齊的磚石,而是黃土地。
地上覆了一層厚厚的雪,行到無人處時,車輪碾過新雪,便傳出“哢吱哢吱”的聲音,駕車的小吏越發小心,若是歪了馬蹄,踩了個空處,翻了車,摔傷了大人,他怕是要賠條命進去。
而坐在馬車內的韓臨淵卻沒那般心思去想旁的事。
他穿著一身翠綠色官袍,邊緣刺繡同色花紋,外披雪色狐裘,頭頂官帽,麵若冠玉,脊背挺拔若白鶴鬆間客,端坐在馬車內,眉眼沉靜,瞧著像是一汪深潭,平緩而冷冽,可若是仔細觀他的神色,便能看見他那雙黑色的瑞鳳眼中滿是不安。
他人還坐在馬車中,可心思卻飄忽不定,總是想到今日那一幕。
事發時他心思渾噩,都未曾去與言暮多解釋過,言暮當時那般離開,一定傷心欲絕,說不定現在,他的言暮正悲傷的在府院中哭泣。
韓臨淵一想到這一幕,便覺得痛徹心扉。
他緩緩閉了閉眼,暗下決心。
今日回去之後,便將那妓子的孩兒打掉,不管男女他都不要了。
以後,他隻要他的言暮,就算沒有孩兒,他也認命了。
而就在這時,馬車外的小吏揚聲道:“韓大人,到南典府司了。”
韓臨淵回過神來,凝神聚精,準備應付接下來的問話。
錦衣衛這幫人,說好聽點,是聖上手中的鋒劍,所向披靡無往不利,百官都為之避讓,但說難聽點,不過是聖上養著的惡犬,什麼事兒都做得出來,這群人可不管什麼名聲,隻要聖上發話,他們彆說殺人放火,就是生啖人肉,都要將事情真相給挖出來。
據說,聖上給他們的期限是十五日。
為了翻出真相,這群人連韓府的地皮都能翻一遍,所以說話應付一定要謹慎。
想起官場上的事情,韓臨淵又思索起了那位負責此案的千戶大人。
這位千戶姓沈名溯,在京中頗有些惡名,不過弱冠年歲,卻已坐上了千戶之位,手經大案頗多,但更多的,卻是人血。
沈溯其人狠辣歹毒,每有抄家滅門之慘案,都少不了沈溯,據說沈溯極擅刑罰,號稱能開啞巴的口,沒有他挖不出來的辛密。
他是踏著屍骸升的千戶。
偏生這人又生了一張好臉,有好事者,曾稱其為“豔郎君”。
一個心狠手辣的男子,能當個豔字,可見其顏色。
韓臨淵幾個思索間,已經踩著矮凳下了馬車,與小吏一同走向南典府司。
時年雪厚,白白軟軟的雪覆了南典府司的簷牙,烏色的大門向外敞著,門口站著腰佩繡春刀、身穿湛藍色飛魚服的錦衣校尉。
飛魚服上銀絲閃動,在這凜凜冬日間散發著幾絲寒意。
有校尉遠遠瞧見了他們,便上來問話,小吏與對方交談間,韓臨淵立在一旁等候。
南典府司這樣的地方,想要進去,少不了盤問排查,候著便是。
就在這片刻間,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南典府司門口站著的人皆轉而望去,便見一位韓府私兵下馬而來,一路奔過來。
瞧著那私兵急躁的模樣,像是韓府生了事。
韓臨淵想起蕭言暮,心口一沉,快步走上前去。
私兵距韓臨淵三步遠便站住,低頭行禮,韓臨淵低聲問發生了什麼事,私兵一五一十的講了。
韓臨淵聽到“和離”二字的時候,隻覺得當頭被人敲了一棒,什麼南典府司,什麼沈溯,他什麼都忘了,直接搶過私兵的馬飛身而上,縱馬奔向內京。
他不能和言暮和離,他不能和言暮分開!
——
“韓大人!”韓臨淵騎馬離開時,小吏被震在原地,不敢置信的對著韓臨淵的背影高喊:“您去哪兒啊!”
公務在即,韓大人怎麼丟下所有攤子跑了啊?
隻剩下他一個小吏,他什麼案子都不知道,拿什麼跟人家南典府司的人談啊?
小吏一時手忙腳亂,卻又不知道自己能乾什麼,與著南典府司的校尉麵麵相覷,最後才道:“勞您等等,我們,我們大人突然有急事,不如,我們改日再議?”
南典府司的校尉微微眯了眯眼,掂量了下後,與小吏道:“我們大人已經騰出了空來接見韓大人了,韓大人臨時離開,我這頭得先去通報一聲,故而也勞您等等”。
說話間,刑部的小吏趕忙應“是”,校尉則轉身進了南典府司。
南典府司極大,外麵瞧著不顯厲害,這司內卻彆有一番乾坤,廊簷衙下有錦衣校尉十二時辰來回巡邏,各個都是腰背筆直的精壯男子。
南典府司內有一座大殿,地上地下機關聯通,號情報樞,整個大奉的情報都彙聚在此,大到邊關戰事,小到街頭流言,南典府司都會去搜集,然後分類歸理。
大奉文武百官各種辛密事,南典府司皆有記載一二。
因此,文武百官畏錦衣衛如虎也。
校尉自門外而進,入了大殿後,先在殿內行過回廊、又入機關麵牆,最後入了一間辦公衙房。
衙房如書房般擺設,其內燒著地龍,一入房中,滾滾熱氣撲麵而來,衙房極大,擺滿十排書架,架上則堆積各種案件卷宗,屋內明亮,靠窗處擺著一張大書案。
南典府司沈千戶此刻正在案後端坐,聽見敲門的動靜,緩緩抬起眼眸來,道了一聲“進”。
門外校尉推門而入,複而進屋、關門,行至書案前低頭行武夫抱拳禮,道:“屬下見過大人,有要事稟報。”
說話間,校尉抬頭偷偷掃了一眼。
坐在案後的男人身高九尺,神色冷淡,身披麒麟甲,前綴百寶鏡,身穿玄色飛魚服,黑綢銀絲,陽光一灑熠熠生輝,肩披同色大氅,手中拿著一份卷宗,正在垂眸而看。
正是本該接見韓臨淵的南典府司千戶,沈溯,沈大人。
沈溯生了一張好臉,桃花眼,薄粉唇,寬肩窄腰男生女像,膚色都似月下薄霜,泛著泠泠的白,一張臉霽月風光,隻是看人時眼眸涼森森的,叫人骨頭發冷,做什麼都透著慢條斯理的意味,像是隻已經將獵物誘騙進陷阱中的蛇,耐心地吐著信子,等著獵物的血一點點涼透。
熟悉他的人,從不敢因他的臉而輕視他。
聽見校尉的話,沈溯垂眸,用食指敲了敲桌麵,發出輕輕地一聲“篤”。
似是一種應答。
錦衣校尉便繼續道:“那韓大人方才已到了南典府司門口,但韓府內突來一私兵,與韓大人言談片刻,韓大人急急奪馬而回,甚至不曾來得及與屬下言談,現下韓大人的小吏還等在門口,不知何所去。”
頓了頓,錦衣校尉又道:“屬下遠觀聽音,似是聽見了“大夫人要和離”的話,想來是家宅之事。”
聽到“和離”二字時,沈溯冷淡的眉眼中掠過一絲譏誚。
為了一個女人,竟能慌亂至此。
蠢貨。
“去告知刑部小吏,韓大人既沒空,沈某明日親自拜訪韓府詢問便是。”沈溯放下手中的卷宗,道:“再拿一份韓臨淵的卷宗來。”
今日要與韓臨淵商談的這個案件頗有些分量。
戶部尚書畏罪自裁,牽扯到的舊案與上一個戶部尚書有關,上一個戶部尚書姓白,一日落水而亡,亡了之後,府內生了一場大火,滿府人皆死,據說隻有一個年幼小女的屍體沒找到,這案子前後都是韓臨淵辦的,且是韓臨淵判的“意外”。
這個逃掉的年幼小女,有可能是此案的關鍵。
但是現在細細推敲而來,其內有不少疑點,不像是意外。
沈溯懷疑韓臨淵與此案有關,所以他不可能放過韓臨淵,能上府親問自是更好。
錦衣校尉拱手應是,轉而去在書架上挑卷宗,不過片刻,便挑了一份卷宗來,雙手抬遞,放到了沈溯的案前,隨後退出衙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