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房內便隻剩下了沈溯一個人。
案上的金紋小香爐嫋嫋吐著一絲細煙,向空中攀升,沈溯寬大的手掌落在卷宗上,抬手解開。
隨著卷宗翻動,掀起的輕風將細煙緩緩吹散,沈溯眼眸一掃,定在了一個人名的身上。
“蕭、言、暮。”
陌生的人名在他的薄唇中被念出,緩緩落於靜謐的室內,沈溯掃過兩眼後,又不甚在意的將卷宗合上。
一個家世清白的孤女,沒什麼好查的。
——
那時正是二十二年冬。
南典府司的機關牆還在一日接一日的轉,韓臨淵□□的馬拚了命的跑,韓府內蕭言暮的和離書靜靜地放在矮塌案上,外室白桃正發著抖燒著火爐取暖,風呼呼的刮,吹著每個人的麵。
歲月時光都在一點點的走,京中的人與物都被串聯成一場大戲,戲中人逐一登場,與命中要相見的人打上一個照麵,然後再渾然不知的奔赴去了下一章。
命運的筆握在自己手裡,由他們自己,一筆一劃的寫出自己的浩瀚長歌。
當時,誰都不知道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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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申時末,韓臨淵裹著一身風雪,從外城縱馬回了內京,頂著細雪,麵都冰的發白,手腳僵木的回了韓府。
他下馬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蕭言暮,但是他才剛一下馬,便瞧見在門口等了許久的管家嬤嬤迎上來,一路給他拍打身上的雪。
“大爺這是一路跑回來的?哎呦!遭的罪喲。”管家嬤嬤一臉疼惜,但話還沒說完,便聽韓臨淵急問:“言暮呢?可還做了什麼?”
他怕他不在的時候,言暮做一些傷害自己的事。
“大夫人就在臥房呢,未曾做什麼。”管家嬤嬤一路隨著韓臨淵疾步走向臥房,而到了淺香院門口,韓臨淵竟有些不敢進去。
平日裡在外端方自矜、行事有度的八尺男兒,此刻竟顯得無措,一張被凍的青白的麵容上帶著幾分不安,近似於求助一般望著管家嬤嬤,問道:“嬤嬤,言暮要與我和離,我...我該怎麼辦?”
管家嬤嬤頓時心疼極了。
她幾乎是咬著牙說道:“大爺,您何須這般小心翼翼?那蕭言暮不過一介孤女,離了韓府,她還能做什麼?說和離,不如說是嚇唬您的,不過是想叫您與那外麵的女人斷了的手段!她怎麼會真的與您和離呢?”
韓臨淵混亂的心緒終於定了幾分。
沒錯,言暮那麼愛他,怎麼可能真的與他和離?不過是女人爭風吃醋的手段罷了。
他隻要把那個女人處理乾淨,言暮肯定會原諒他的。
而一旁的嬤嬤還在偷偷上眼藥:“您素日裡便是對她太好了,她才會如此囂張,拿和離的事情威脅您!您想想,她和離了,還會有比您更好的人要她嗎?您若是和離了,外麵多少姑娘等著嫁您呢!”
“您瞧瞧,外麵那些大爺,您的那些同僚,誰不是有三四房妻妾?您給她吃穿用度,叫她端坐韓府,她卻連個孩子都未曾生下!您哪有什麼對不起她的呢?要老奴說,您便該磋一磋夫人這個性子,誰家宅院裡的男人要單聽個女人的話呢?傳出去都叫人笑話。”
韓臨淵卻不想聽這些。
他擺了擺手,隻心酸道:“是我背誓,她怪我也是應當的,鬨一鬨便罷了,我縱著她便是。”
說完,他便在管家嬤嬤恨鐵不成鋼的目光中進了淺香院。
淺香院中栽滿了紅色梅,雪落梅花上,冷香隨風來,韓臨淵踏著被清掃的乾乾淨淨的青石板,快步入了淺香院的冬廂房。
廂房分內外間,冬日裡都燒著地龍,外間還燒著火爐,用以給丫鬟和外來客暖身,免得裹著寒氣進去,衝了裡麵的貴人。
韓臨淵在外間烘暖了身子才進內間。
內間極大,中間以一套珠簾隔斷,迎麵便能看見一套矮桌,左側擺著幾排衣櫃,右側擺著潔麵的黃花梨木架,入了珠簾,其內是一套千斤拔步床,右側靠窗處擺著一矮塌,此時,蕭言暮就靠在矮塌上而坐。
聽見動靜,蕭言暮轉而看向他。
屋內燒著熱熱的地龍,可蕭言暮卻像是一捧永遠熱不起來的雪,眉目間滿是冰冷的神色,見到了韓臨淵的臉,蕭言暮要開口說話,卻被韓臨淵搶白。
“言暮,這一切都是有緣由的,當初我請人給你看過身子,大夫說,你很難有孕,所以我才養了外室。”
蕭言暮微微一頓。
她這兩年一直沒孩兒,自己私下裡也吃了不少藥,隻是不曾與韓臨淵明說,她卻沒想到,韓臨淵竟然早已在暗中準備起來了。
想起來她吃過的那些藥,蕭言暮隻覺得可笑。
而韓臨淵還在為自己辯解。
他怕從蕭言暮口中聽到“和離”二字,所以他搶先說道:“言暮,那懷了我孩兒的女人...我留下她,隻是因為她懷了孩子,並非是我有二心,我從始至終都隻愛你一個人。”
“我已知錯了,那個女人我會處理掉,我以後,永生不會再尋旁人,你莫要與我分開,可好?”
說到最後,韓臨淵一貫沉靜肅然的麵上竟浮現出幾分哀求的模樣。
蕭言暮掃了他一眼,恍然間明白了。
定是她寫和離書時,叫人瞧見了,有人去給韓臨淵通風報信了。
她在這蕭府,連個真正的貼心人都沒有,被人背後報信也正常。
“言暮——”見蕭言暮不說話,韓臨淵一步步走來,似是想擁她。
“韓大人。”在他靠近時,蕭言暮終於開了口:“你若覺得我不能生,休棄了我便是,何苦瞞著我如此?”
她目光淡淡的掃過韓臨淵的麵,輕聲說道:“你可還記得當日成婚時,你與我的誓言?”
這是她今日第二次提這件事。
韓臨淵微微一僵。
他當然記得。
蕭言暮曾與他言明,若他有二心,便來相決絕,她絕不肯與旁人共同分愛同一個男人。
想起那一日的甜蜜,新婚時的旖旎,韓臨淵隻覺得心口驟酸。
“我不愛她,我隻愛你,我隻是想要一個孩子。”
“言暮,我好疼。”他垂下一貫高傲的頭顱,緩緩俯身在矮塌前,似是半跪下了一般,將額頭抵在她的腿上,哀求著一般說:“我向你保證,此生,不會有其他人。”
蕭言暮鼻尖一酸。
她如何能不疼呢?
他是她真切愛著的人,是她融入到骨血裡的夫君,可是她隻要一想到她愛的人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和彆的女人顛鸞倒鳳,她所撫過的每一寸肌理都有其他女人的氣息,她就覺得無比惡心。
她看著韓臨淵痛苦的臉,想,你和那外室顛鸞倒鳳的時候,可有想過我嗎?既然說愛我,又如何能對另一個女人起了欲呢?
隻這樣一想,她便不肯再提自己也愛他的事了。
隻要一提起來,她便覺得自己十分下賤。
臨淵啊,愛是一塊無暇的晶瑩的冰,可以無堅不摧,也可以脆弱不堪,它可以經受外界的所有危機,但是卻經不住愛人的背叛,哪怕隻有一絲磕碰,都會碎掉。
忠誠差之一厘,我也會離你而去。
“不必了。”蕭言暮緩緩推開他,從床榻上走下來,遠遠站到他碰不到的地方,背對著他道:“臨淵,和離書我已寫下了,你簽個字,或者烙個章便是。”
大奉成婚不需要去官府過戶籍,隻要雙方族譜過契便可定,蕭言暮是孤女,她的族譜她自己說了算,韓臨淵隻要簽下他的名號就可。
聽見蕭言暮那冷冷清清的話時,韓臨淵隻覺得萬箭穿心,他伏在矮塌上,紅著眼,顫著脊背回頭看蕭言暮,一字一頓的問:“言暮,你當真要扔下我嗎?”
蕭言暮隻覺得可笑又疲累。
可笑是因為,根本不是她先背誓,疲累是因為,她整個人已經被這一整日的事情榨乾了所有的精力,此刻就像是一尊泥塑而成的木偶,隻能空蕩蕩的站著,已經沒有什麼力氣去跟韓臨淵吵了,所以她的唇瓣動了動,也隻吐出一句來:“簽吧。”
韓臨淵心口驟痛。
看著蕭言暮那張冰冷的,沒有一絲容情的臉,他似是被人迎頭抽了兩個耳光一般,悲痛欲絕之中還摻雜了幾絲憤怒。
他對蕭言暮多好!蕭言暮性子清冷,不喜與友遊玩,他便推了所有的邀約陪她,蕭言暮不曾生育,他擋住了多少壓力,蕭言暮不曾侍奉公婆,他每每帶蕭言暮回父母府上,都要費心為蕭言暮周轉,他收下那女人,也不過是看中她有了個孩兒而已!他從沒有愛過那白桃,他也從不想給白桃身份,最多就是讓白桃當個外室,不可能進韓府,蕭言暮還是韓府唯一的大夫人,她到底有什麼不滿意?
這天底下的男子那個不是左擁右抱,他給蕭言暮的還不夠多嗎?
京中不知多少女子羨慕蕭言暮,他隻犯了這一次錯,蕭言暮便要將他打入無間地獄,一次機會也不肯給他!
蕭言暮怎麼能待他如此薄情呢?
他由怨轉怒,竟又多出幾分恨意來,他撐著矮塌站起身,赤紅著眼眸看著她,一字一頓道:“休想,蕭言暮,你休想!你是我的妻,你嫁與我,便休想再與我和離,我們生同衾,死同穴!這輩子如此,下輩子,下下輩子,也要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