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生立於江風,微微垂頭,以往那般人畜無害,溫文爾雅的氣質陡然一變,如同一柄久久未曾磨礪的寶劍,沉於土寂於鏽,可隻要劍身抖擻,便會乍出一縷寒光懾魄,教人憶起她曾經是如何的天下無雙。
“雲兒,曾經你我欲作林鳥,雙飛比翼,雲兒你,當真不複想念嗎?”
冷千枝言語低綿,聲似鶯鸝,如一線久釀尤陳的蜜酒,直蠱心弦,那雙手似無意,又似挑逗,緩而柔地梭巡於雲生的臉頰,“雲兒,你我情纏,千枝便再退一步,你若吻我,我不單帶你去看,還替那姑娘解了幻境,如何?”
氣生烈風,如血月寒刀,卻在冷千枝麵前偏移,隻削下幾根亂發,飄在這空蕩的寂夜,唯餘江上清音,雲生僵硬地半抬起頭,貓兒氣血漸弱,靈氣聚心,卻不複初時暢快,顯得艱難又磕絆,已有不通之相……
“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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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瑤本想與雲生相約,同遊燈會,敲門許久也未得回音,輕輕張開神識一探,屋內家居齊整,連桌上的杯皿都未曾動過,隻有花窗被一節孤零零的木支著,月光和風同時灑進來。
原來師尊她早就出去了啊……
食客們高聲暢談,詩與酒都在杯裡相碰,叮叮咚咚,元夕了,歸不了家的遊人們便在這一方客棧裡互訴衷腸,道不儘辛酸淚。
夜已深幽,卻仍不見雲生的蹤跡,玉瑤輕敲玉符,也未得回應,恰逢江舟、路行二人歸來,路行憨厚地抹抹腦袋,今日燈會,他與江師妹不但猜了燈謎,吃了小吃,甚至還一起放了燈,心情十分不錯,也難得地多言幾句:
“雲峰主?未曾見到,隻是這夜半微雨,若說還有遊玩之地,也隻剩那江邊了罷?”
江邊?玉瑤眼中暗了暗,往年元夕,雲生總會和她一同下山的,她吵著要玩什麼、吃什麼,雲生總是眯著笑眼給她買,從不嫌她聒噪。
江燈的傳說,她自然也聽過,隻不過師尊從未和她寫過,說江燈那是情人間放的,不適合她們,她哭他鬨,雲生也隻笑吟吟地帶她放花燈,寫滿對她的祝願,唯獨沒有她最想要的那一句。
如今,師尊是與誰去放江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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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邊,一襲紅裙撩人眼熱。
玉瑤目光灼灼,一眼便認出那人身上糾纏的魔氣,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切之感,隻是那女子攏著雲生,可雲生卻未將其推開,反而麵容酡然,似是而非的羞赧,乍一望去,竟是如此親昵無間。
怒與恨,驚與懼,皆作地獄最深的烈火,燒過玉瑤每一寸心土。
冷千枝猛地向後退去,躲過玉瑤黑雲壓城般凜冽的鞭擊,她神識微查,便探出來者不過剛剛邁入金丹中期,此等修為,還入不了她冷千枝的法眼。
“雲兒啊,你太過優柔寡斷,以往便如此害了你那傻子師姐,如今,便把這位姑娘也害了。”冷千枝被玉瑤打攪,頓時覺得興致全無,媚眼中寒意如霜,“不過呢,看在雲兒的份上,我便告訴你罷!”
冷千枝傳音成線,魅惑天成,“那姑娘幻境中的人,是你哦,我的好雲兒。”
指尖微搓,抿出一聲響指,全然不顧那飛來的紅鸞,在雲生驚恐的眼神中,解除了許落墨身上的壓製,令她重新墮入血海幻境之中。
是她?怎麼可能?
冷千枝壞笑嫣然,玩弄人心,是魔最擅長的把戲。
“雲兒,看看罷,你又害了一人。”
冷千枝搖頭,紅鸞在她修長的掌上流下一個血洞,卻未能阻止術法的維持,血玉珠紅的耳墜鐺鐺作響,隨著江風空洲傳響,哀轉久絕,如舞女遮麵,欲拒還迎的譏嘲。
雲生一擊不中,便惶恐伶仃地回頭,望向那邊的貓兒——
隻對上一雙如淵金瞳,秋水望穿,心神俱震。
月如霜刀,天地渺渺。
許落墨快如雷霆,隻電光一瞬,便現在冷千枝麵前,修為雖隻有煉氣後期,可冷千枝對上那雙琥珀瞳孔,卻是心中大駭,神魂深處傳來的顫抖令她生不出一絲反抗,便被許落墨掐住脖子,愣生生提了起來。
雙目翻白,冷千枝哽著力,卻驚恐地發現體內魔氣竟脫離了她的掌控,反而緩緩屈從,似在向少女朝拜,虔誠又顫然。
許落墨卻意猶未儘,俏臉上天真無邪,懵懂的眼神仿佛現在掐著彆人的人不是她一般。
修長的胳膊緩緩垂下,也鬆開了對冷千枝的鉗製,可怖的手印微微泛紅,仿佛遊在白皙脖頸上的蛇。
這一幕落在玉瑤眼中,卻也令她識海翻湧,不甚平穩。
那女子……
雲生飛身,抱住從江上墜落的貓兒,貓兒的瞳孔金光不在,恢複成以往的棕色,冷月淒淒,投進許落墨眼裡,如一方天上明鏡,映著雲生焦急的臉。
許落墨隻覺得自己的身體極累,眼皮不自覺向下耷拉,可精神卻異常清明活絡,怎會如此?!冷千枝和玉瑤,明明應該在元夕節之後見麵,怎麼如今就碰上了?!
一股絕望蔓延在她心頭,是因為她嗎?如今的劇情就如一棵參天古樹,雖然被她影響,可不過生出些許微小的枝椏,卻阻止不了主乾的長勢,所以玉瑤,便在此刻對上了冷千枝?
“玉、玉瑤……”許落墨的小手死死捉住雲生的胸領,全然不顧化形的破綻,雖然二人閒談時提及過玉瑤的名字,可她一個外人,卻在此時忽然說出玉瑤,顯然不合常理。
她撐不住了,她現在就要告訴雲生,冷千枝,便是玉瑤入魔的開端,須萬分小心,可後麵的字,卻全然發不出聲響,隻能晃晃地作著口型,似有天道阻撓。
“宿主唉……何苦來哉?”
霎時間,許落墨瞪大了眸子,轉瞬間便覆上一層粼粼水光,本就柔弱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七竅之中,竟滲出絲絲血液,額角鬢邊虛汗如雨,青筋凸起,似在忍受極大的痛苦。
貓兒的指甲深深嵌入雲生的肉裡,素衣如雪,被揪得團團起皺,留下淡淡的血痕,猶似鵝毛盛雪之中,孤獨傲然的一支紅梅,在那一方白布之上,藐視世間一切嚴寒,唯有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