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這陣子也落雨,馮知玉回到家中沒多久,黃瑞祥便自討沒趣與她爭辯。
非說是沽酒女勾引的他,叫她彆聽她弟弟胡說。
馮知玉覺得滑稽,清麗的臉孔流露出些許不屑,刺傷了黃瑞祥本就不怎麼堅韌的自尊心。
“你作甚這樣看我?瞧不起我?馮知玉,彆以為大我兩歲便可以對我說教,你不過是江寧織造府的庶女,嫁給我還有什麼不滿?論模樣也不過如此,論情趣更不如秦淮的粉頭妓子,竟有臉看我百般不順眼,你也配?”
馮知玉見自己丈夫氣得額頭青筋直起,反而坐在塌上笑了,“在你眼裡,女人隻有模樣和情趣,你爹娘便是這樣教你的,枉你生得人模狗樣,腦袋裡不知裝得什麼。”
黃瑞祥那張尚算得上英武的臉孔一刹便紅了,“馮知玉,我看你是找打!你在我這是沒有規矩了?”他攤開手,朝身畔丫鬟招招,“爺今晚上就要給她上家法!”
馮知玉憤恨拿眼瞪他,“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這下黃瑞祥是連家法也不要了,上前欺身便要和她扭打起來,好在下人早早跑去將此事告訴老爺夫人,這會兒二人趕來,及時推門阻止。
要說黃瑞祥怕誰懼誰,便隻有他爹黃老爺。這黃老爺早年和馮家老爺是戶部同僚,後來一個遷官江寧,一個出任鴻臚寺卿,也沒有就此生疏,反而還結了秦晉之好。
黃老爺如何不清楚自己兒子的為人,從小不學無術也罷了,現如今竟養成了個地痞無賴似的流氓性子,他進門見黃瑞祥騎在馮知玉身上扭打,當即喊人將他們分開,怒罵道:“我黃家兒郎從來知書識禮,怎麼就出了你這麼個混賬!”
此時馮知玉和黃瑞祥已經被下人分開,馮知玉到底力道不敵,臉側留下了一道紅痕,不過黃瑞祥也沒討著好,耳後被狠狠撓出血印。
“爹!”黃瑞祥哪裡肯服軟,“是馮知玉不服管教,怎麼就是我的錯了!娘,爹他又向著外人說話!”
黃家夫人姓鄭,這鄭夫人膝下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最寵黃瑞祥,當即和黃老爺翻臉,“到底哪個才是你親生的?勸架就勸架,怎的還罵起祥兒?祥兒打小就是最乖巧的一個,我就不信錯都在他,知玉就一點錯都沒有?”
馮知玉側坐在榻,麵無表情,黃家夫人見狀更氣,“自從抬你過門,這個家就雞飛狗跳沒有消停過,祥兒究竟是有多大的過錯,要你這般惹事胡鬨?”
“住口,你就不能少說幾句!”
黃老爺被這局麵鬨得心煩意亂,“祥兒之所以有今日,就是你這做母親的溺愛。我叫他到國子監去讀書,他就整日在教習麵前鬨笑話丟我的臉,叫他成婚安定,又終日流連煙花之地,輕視發妻。有子如你,當真叫我痛心疾首!”
黃瑞祥被訓得收了聲,鄭夫人卻不依,秀眉輕擰,“老爺,你凡事都苛刻要求祥兒,一個巴掌拍不響,我就不信光憑祥兒一張嘴能吵得這麼厲害。”
馮家嫁個過繼正房的庶女過來,早就叫她心裡疙疙瘩瘩的不舒服,這庶女安分守己倒也罷了,偏要擾得家宅不寧,三天兩頭忤逆丈夫。
鄭夫人是閨秀出身,能養出這麼個脾氣,可見她在娘家也是被捧在掌心的珠寶。她生黃瑞祥時難產,險些丟了性命,因此對這個拿半條命換來的兒子格外寵愛,寵得沒有邊際,膝下三個孩子,淳書、瑞祥、韶慧,唯有黃瑞祥的名字是由外祖起的。
也唯有黃瑞祥最不像黃家的孩子。
黃老爺斜睨鄭夫人一眼,疲於應答,索性拂袖離去,讓黃瑞祥跟著自己出來,徒留婆媳二人在屋裡麵麵相覷。
這家裡的人,馮知玉一個也不喜歡,相較之下對這婆母還算有些同情,
鄭夫人不滿意她也是該的,她是庶女,又年長,還打從心底不服管教,鄭夫人自詡內宅唯一權威,倘若這點權力都要被人撼動,那她幾十年的青春豈不白白荒廢在了這高牆內?
因此馮知玉不厭惡她,隻希望自己若乾年後不要這麼麵目可憎。
鄭夫人繞著屋內茶桌轉了一圈,信手抄起一本翻開的詩文,映入眼簾便是一句,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1
“這詩經回回見你翻在手邊,你要真這麼愛讀書,便早些給我黃家生個小孫兒,帶他識字知書,好過整日無所事事和你丈夫爭吵。”
馮知玉掛著腦袋斂衽見禮,像是聽進去了,又像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鄭夫人不在意,心滿意足丟下那本詩經,帶著一眾仆婦走了出去。
那本詩經算是馮知玉的陪嫁,是早年馮俊成讀書時候管他借的,借了就再也沒還。他想要書,總有更新更好的,她想要書,便撿他看過的來看。
好在他看書認真,看過定有批注,而她也喜歡看他寫的批注。
小丫鬟給馮知玉拿熱巾子敷腰上淤青,馮知玉趴在塌上,默不作聲,扭臉向窗寮外。
窗外秋黃,乾枯的葉片落在地上發出輕響,焦黃卷曲的葉片像極了被時常翻起,微微彎折的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