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是。
想拽住繩子將上方那個人一起拉下來。
陸峙想知道當蘇墨聽到後會是什麼反應。
是會一如既往地做那個扔下麻繩的人,還是——
和他一起墜落。
方艙內的早餐時間已經過去,患者都在各自的位置做自己的事情,有的人手指在手機屏幕快速摩擦刷著短視頻,有的人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還有三三兩兩的小團體聚在一起不知道在討論什麼,偶爾從角落傳來幾聲對病毒和醫護人員的抱怨。
陸峙轉過身來低頭凝視著蘇墨的雙眼,他放慢了語速,聲音低沉,“小孩子的嫉妒遠遠比你想的可怕。”
“他們先會搶走你的午餐偷走你的書包丟到垃圾堆,再以謠傳謠用語言詆毀,辱罵你,”他的瞳孔漆黑一片就像絲毫不見光亮的深淵,“他們還會把你從樓梯推下去,因為覺得你死了他們就可以取而代之。”
心臟像被人揪了下,蘇墨輕聲問:“有人這麼對待過你嗎?弟弟。”
有。
當然有。
陸峙上小學時,成績拔尖,性格內向話少,導致常常受人欺負,起初他以為那都是同學之間的互相開玩笑或者惡作劇,後來變本加厲,老師越喜歡他,那些人就越討厭他。
他其實無所謂,但後麵愈演愈烈,從開始搶他手中的東西,到後麵的辱罵,直至被推下樓梯。
索性,不知是運氣好還是命硬,從樓梯摔下去也就磕破了額角。學校火速叫來家長,可那些人不是一個人,他們在一起互相包庇誰都不承認,學校拿他們沒辦法,這種校園霸.淩也不願暴露出去,哪怕平時對陸峙有多看重,有多少誇讚,都抵不過學校在教育界的顏麵。
陸峙當時隻有八歲,一個八歲的孩子在麵對如此驚險的情況時,有多膽顫心驚,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他以為王英來會幫他討回公道,但她沒有。
王英那天神色有些古怪,整個人都心不在焉,她僅僅是粗略的看了他的傷口,說都是小孩子的打鬨,不必在意。她不知道的是,當時陸峙從樓梯上摔下去,差點就磕上了地麵那塊凸出的尖角碎石。
那天,他永遠記得。
明明是那些霸.淩者的錯,他沒有得到來自學校和母親的一句安慰,甚至沒得到施暴者的一句道歉。
也是從那天開始,王英對他越來越敷衍,再不複從前的溫柔。
很久之後,陸峙才知道原因。
他垂著睫注視著蘇墨,眼底陰翳濃重。
她靜靜地看著他,沒出現絲毫彆樣的色彩。
“人隻要存活在世界上就會嫉妒彆人比你優秀,渴望自己沒有的東西。”
陸峙觀察著那雙淺瞳,一字一句的去試探,“得不到就想摧毀,不是嗎?”
剛剛回頭的瞬間,被從心底滋生的陰暗情緒衝昏了頭腦,隻想將她一起拉進自己的世界。
醫院的照明燈是讓人眩暈的白,淺棕色的瞳孔被照耀得更加透亮,如同兩顆易碎又堅韌的水晶,是一種既想摧毀卻更想守護的美麗。
卻也讓一切無處遁形。
陸峙彆過眼,他怔怔地抬臂捂住胸口的位置。
奇異的感覺像一顆青嫩的小芽從樹木抽枝,隨之而來的卻是恐慌懼怕。
手緩緩垂落,在身體兩側漸漸收緊捏成拳。
整個人繃直到扯平了防護服的褶皺。
蘇墨從身後繞到陸峙麵前,他卻不看她,削瘦的脊背被無形的十字架支楞,等待著光明的審判。
她驀地想起留在地板上的水痕和在雨中搖曳的身影。
是因為有相似的經曆,才會說出那些話。
蘇墨沒有辦法感同身受。
心臟在這一刻為陸峙隱隱有些酸澀。
他受過不公的對待與親人離世的磨難,他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不公有陽光無法到達的暗處。
他和她不一樣,是冷漠而世故的。
卻又仍懷著期待,抱著自己的善意,一個人孤單地行走。
這樣一個人。
是不是也會希望有人來拉自己一把,堅定地告訴自己——就算你如此不堪,我仍舊不嫌棄你身上的泥濘。
蘇墨的心思很敏銳,她複而走了幾步,抬頭他對視著,眼神依然清明,坦坦蕩蕩地承認,“是啊,每個人活著就會嫉妒彆人,嫉妒比自己美麗的人,嫉妒比自己富有的人。”
“你說的沒錯,因為嫉妒是人的本性,可是被嫉妒的人又沒錯,錯的是將嫉妒放大變成罪惡去中傷他人的人。”
陸峙不語,眉眼在冷光的映襯下,又平添了幾分涼薄和淡漠。
蘇墨的眼睛璀璨如極夜裡不可期望的白晝。
既然這不是他想要的回答。
“所以,你這樣說是期望從我口中聽到什麼樣的話?”她問。
陸峙往後退了半步,始終一聲不吭。
蘇墨覺得他此時就像一隻躲在殼子裡的蝸牛,有人碰到了那對小小觸角,就要縮進去。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你是想讓我誇你太優秀,還是想讓我說......”
她忽而笑了,故意停頓,眼裡有捉弄人的狡黠,卻也似明鏡般的透徹。
“如果還有人那樣欺負你。”
諾大的空間,嘈雜的環境聲。
她清恬地嗓音在一片吵鬨中異常清晰。
“彆怕,我以後會幫你撐腰。”
這是不是陸峙期望從她口中聽的話,不得而知。
但,這確實是他在很多年前一直想從王英口中聽到的話。
彆怕,我以後會幫你撐腰。
如今從她嘴裡說出,隨著尾音消失,奇妙的感覺抽絲剝繭,變成了一種極為陌生的情緒。
陸峙挪不開視線,黑眸被明鏡折射而來的光照亮,掀開了覆著的紗。
他茫然地看著她。
蘇墨伸手在他麵前晃了晃,眼睛一彎,“所以,你要不要叫我一聲姐姐?”
莫名其妙的一句讓陸峙回神,他目光微轉,吐出三個字,“不可能。”
“切。”她嘟囔,“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
“蘇墨!快過來,這有個患者說心絞痛。”黃言希在不遠處大喊。
“來啦來啦。”
陸峙注視著蘇墨離去的背影,不知為何對著空氣再次重複了句,“絕對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