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墨當上誌願者總負責的第二天,從早晨開始網上突然多了些輿論。
不知是誰在話題#支援梧江#和#在方艙那些日子#這兩個話題裡,同時發了條帖子,標題為“關於誌願者的內幕”,配了幾張圖,並對照每張圖列舉了四條類似罪狀的配文。
一、某些誌願者的素質堪憂,當眾與病患發生激烈爭吵。
二、某些誌願者的工作態度有問題,在當值時與患者閒聊。
三、某些誌願者竟收取患者賄賂紅包,因此存在差彆對待。
四、某些誌願者關係一手遮天,資曆尚淺卻能職位高升。
沒有指名道姓,照片也沒有露臉,經常在網上衝浪與蘇墨熟悉的患者都認出來了這是誰。他們有的人覺得事不關己選擇冷漠劃過,有的人在下麵回複進行反駁,但寥寥無幾的反駁被埋沒在網民的質疑聲中。
短短幾小時,愈演愈烈,直接衝上了熱搜。
在這個時期,因為封閉生活的憋悶,經濟的壓力,對未來的擔憂種種複雜的情緒鬱結在心中無法抒發,人們的質疑聲漸漸演變成謾罵。
同樣的,也不知道是誰走漏了消息,通過人肉的方式找到了蘇墨的賬號。
正巧這天是核酸檢測的日子,當時蘇墨剛處理完一些雜七雜八的瑣事,想到終於可以喘口氣,步伐輕快地回九區。
剛進到隊伍,就收到了和以往不同,奇怪的注視。正疑惑著,蘇墨被一個經常和她嘮嗑的阿姨拉到一邊。
這阿姨雖然年紀比較大,但保養的特彆好還特彆新潮,年輕人懂得東西她都懂。蘇墨以為她又是發現什麼好玩的事兒,笑著說:“您又找到什麼趣事兒啦?”
她語氣有些擔憂,“小蘇,你快看看微博。”
“工作時間我沒帶手機呢。”蘇墨從早上忙到現在,不解道:“怎麼啦?”
阿姨滿眼複雜地看著她,似乎不知道怎麼開口。
這時,一個穿著防護服的中年男人急匆匆地走過來。
“蘇墨,院長找你。”
這人蘇墨有印象,每次站在院長旁邊的,大概是副院長或是秘書之類的。她轉頭跟阿姨道告彆說下次再聊,跟在中年男人身後走了。
中年男人領著她來到之前捐贈那次去過的會議室,一推開門,就看到醫院負責的幾個高層坐在一排。
氣氛有些嚴肅,好像她是即將被審問的犯人似的,一個個目光不善地盯著她。蘇墨有些怔楞不明白這是什麼情況。
院長對蘇墨印象很好,指著對麵的座位,率先開口道:“小蘇,先坐。”
蘇墨反應過來,笑著朝所有人打了個招呼,然後乖乖坐到座位上。
院長看著眼前乖巧又有禮貌的孩子,猶豫了下,麵露難色,“小蘇啊,網上的話題你應該看到了吧?”他歎了口氣說,“事情發酵成這樣誰也沒想到。”
什麼話題,蘇墨人都是懵的,怎麼今天都扯什麼網上微博之類的,沒等她開口問為什麼,旁邊的一個男負責人疾言厲色道,“有一個問題,希望你如實回答。”
蘇墨飛速地瞟了眼院長,院長卻避開了視線,她毫無頭緒地點點頭。
男負責人問道:“你收了患者的紅包?”
他們怎麼知道的?
她不明就裡,點頭如實相告,“是啊,王奶奶給的。”
那人猛地拍桌,大聲斥責道:“你怎麼能收患者的紅包呢?”
語氣很凶,桌麵承受不住這莫名的憤怒顫顫巍巍震動了兩下。
蘇墨下意識地說:“隻有一......”
——隻有一元錢。
想解釋的話被另外一個女負責人打斷。
“虧你父親還是醫生,怎麼教你的?”
這話說得她就有點不開心了,說她行為有失可以,說她爸爸做什麼。蘇墨這人向來護短容不得這些暗藏嘲諷的話,於是語氣也不似先前那樣乖軟,聲音也大了些,“請問,我爸爸是醫生和他怎麼教我,與這件事有什麼必然關係嗎?”
沒想到她會反駁,女負責人想到一小時之前被上頭通報批評,這會又被駁了麵子,偏頭對院長陰陽怪氣地說:“院長,您先前還誇讚她如何如何,看看這沒教養的樣子。”
蘇墨皺著眉問:“我不是很明白,我剛剛說的哪一句話可以被認為是沒教養?”
女負責人睨著她,上下掃視著,“我看那上麵說得句句屬實。這兒可容不下你這尊大佛,把方艙的名聲都敗壞了。”
“什麼句句屬實?”蘇墨扣出這句話的疑點。
“你自己心裡清楚。”
清楚什麼啊,蘇墨性子急最煩這種拐彎抹角的談話,不耐煩了,“能不能有話直說?”
“都彆吵了。”
院長開口主持大局。
他是真的挺喜歡這個孩子,畢竟說出“不求感恩戴德,隻求無愧於心”的人怎麼可能如網上說的那般,他莫名地相信蘇墨,自然就不爽女負責人的態度,對她頗有些置詞,“像什麼樣子。”
在場所有人都聽出來院長在偏袒這個小姑娘,這無疑是打了他們的臉,本來臨時建立的醫院,被安排過來的醫生都是來自不同地區各自領域的佼佼者,表麵互相給麵子,其實誰都不服誰,一時間麵色都有些不好看。
當屬最不樂意的就是那位女性負責人,她不依不饒,“院長,您是不打算執行之前商量好的方案了麼?”
高層們都將視線聚集在院長身上,他沉默了會,迫於各方麵的壓力,取舍之間選擇將那個決定說出來。
“蘇墨,經過討論以及票數一致決定,醫院對你的處分暫時為:第一、先撤掉你的誌願者總負責人職位;第二、考慮到聲譽問題和患者們的情緒,你將暫時被停職,如果一天內輿論得不到控製,隻能請你離開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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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墨在清潔區脫掉防護服,獨自回到九區住處,其實她心態挺好,即使到現在也不知道到底是發生什麼,也沒覺得有多大的事。
人都是健忘的動物,輿論這個東西等到下一條更新奇的事情出來自然也就會淡忘上一條。
在蘇墨的意識裡,離開醫院這個處分幾乎可以忽略,而總負責人這個職位她本就沒重視過。
可當她打開手機進入到微博的時候,還是被嚇到了。
私人賬號被衝爆了,界麵直接卡死,重新退出登錄後,屏幕上@和評論那一欄顯示999+。她在微博裡發的都是一些段子和各種轉發的哈哈哈,從來沒有這種盛況,要說偶爾閱讀量稍微多一點的也就是自拍,但也不至於火了吧...?
蘇墨滿頭霧水地點開,看到那些話的時候手機都幾乎拿不穩。
在平淡的歡樂日常、分享的快樂、對世界祝福的下方是——
【你這種人也配當誌願者嗎?[憤怒][憤怒][憤怒]】
【怎麼還有人在這種國難時期做這種事啊?你對得起你爸媽把你養這麼大嗎?】
【說不定就是因為有這種人,才會爆發疫情。】
【該不會和彆人上床換來的職位吧?[驚訝臉]】
【笑死了,長成這樣還好意思發自拍,瞬間覺得自己美若天仙~】
【遺照都給你P好了,祝你早日下地獄。】
【好惡心....[嘔吐]】
【你怎麼沒被感染?】
【[刀][刀][刀],去死吧。】
......
語言攻擊,人身攻擊,什麼都有。
各種各樣的言論,不堪入目的臟話,還在源源不斷地增加。
那些質疑與辱罵如一雙掙不脫的冰冷的手,緊緊掐住蘇墨纖細的脖頸,強烈的窒息感讓大腦一片空白。
她用發抖的手打開,未關注人私信那一欄。
是更多的,簡短的,長篇大論的,充滿戾氣與惡意的,來自素昧平生陌生人的消息。
甚至有一條私信通篇隻是兩個字被複製粘貼無數次。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滿屏的去死,重複的兩個字像一隻隻黑色的小螞蟻爬進身體裡,一點一點啃咬著血肉,也像一把把閃著寒芒尖銳的刀,一下一下精準無比地插刺到心臟。
蘇墨呆呆地看了很久。
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地反應。
手指在屏幕上點擊回複的界麵,想問為什麼,想問這些人,她究竟做了什麼事值得這樣,究竟他們和她有什麼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恨不得她直接消失,恨不得她去死。
可她最終一個字也沒能打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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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區核酸檢驗處。
“蘇墨,怎麼還沒來呀?”葉安安小聲問黃言希。
“估計忙的事挺多吧,”黃言希望了眼遠處的人群,“這下沒空嘮嗑,她該不高興了哈哈。”
許嘉輝開玩笑的接話,“人家都屁顛顛想要這職位,咱蘇爺當燙手山芋。”
趙明丞輕嗤聲,“這破職位誰會想要啊?”他盯著從誌願者變成病患的魏昭,都怪這人害他沒有人逗樂了,不滿道:“還不就是某個人非得讓她去乾苦力?”
這話就差沒直接點名,魏昭無奈推鼻梁架得穩當的鏡框,李惟風提醒道:“阿丞。”
“那就不一定了,”衛延懶洋洋地說,“上次路過哪個區的時候,就看到幾個女孩子在討論說這位置怎麼就給一個沒經驗的新人。”
葉安安作為蘇墨某些方麵的腦殘粉,立馬出來維護偶像,“蘇墨才不是沒經驗呢!她可厲害啦!”
黃言希笑著摸了摸她的頭,“是是是,她最厲害了。”
這極為寵溺的語氣讓幾個大男生無語,就沒想到有一天能吃到這種狗糧。
陸峙向來不會參與他們這種談話,沒有蘇墨的時候對誰都是淡淡的疏離與距離感,他孤僻地站在一旁,安靜地望著某處,覺得今天的工作時間似乎太長了些。
到今天為止,醫院的患者數量已經隻剩下當初的一半了,檢驗時間也比之前快很多,沒過多久就全部采樣完畢,一行人剛準備回到九區住處休息好以保持充足的體力應對晚餐的派發以及晚上的垃圾回收。
這時,因為空閒下來的魏昭,刷著手機看到了微博上爆掉的熱搜,神情從驚訝變得有些不可置信,他沒忍住爆了聲粗口。
眾人紛紛看過去,記憶裡魏昭從來都是和和氣氣,斯文的書生模樣。
“什麼事啊,給小爺看看。”趙明丞湊過去看他手機,也是不可置信的眼神,他拿手去劃拉魏昭手裡的屏幕,然後直接開罵了,“什麼傻逼網友,草!就沒見過這麼多一群沒腦子被帶節奏的傻逼!都是些什麼狗玩意啊?”
衛延挑著眉問,“怎麼了?”
趙明丞罵罵咧咧地直接將魏昭的手機奪過來,調到那一條帖子,抬手放大給每個人看。眾人紛紛罵出聲,李惟風的表情直接變了,陸峙本是沒興趣的,看見他的表情不對,淡淡掃了眼後立馬就冷著臉往九區住處快步走去。
一行人緊跟其後,他們其實不知道蘇墨在住處,隻是想先回去拿手機嘗試聯係,還有發帖澄清。
經過這麼久的相處,每個人或多或少,或時間長或短,都被溫暖過,所以此刻心裡都是驚訝,憤怒,以及對那個陽光明媚女孩的擔心。
防護服外層可能攜帶病毒,必須將其按順序規規整整脫下,一套繁瑣的流程走下來,得費不少時間。
陸峙因為到方艙的時間更早動作最迅速熟練。
他比所有人更快,率先回了九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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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的天暗得很快,住處內的燈都沒打開,陸峙打開門時以為沒人,還想著蘇墨是不是被叫去訓話,要去哪兒找她,卻在拉開門簾走到轉角後身體被定住。
光線昏昏沉沉,牆壁上的鐵板被穿堂風吹得瑟瑟嗚咽,給人一種住所危危欲墜的錯覺。
蘇墨一個人孤單單坐在自己的床位,雙手撐著床簷,低頭盯著膝蓋上散發著微弱光的屏幕。似乎察覺到有人進來了,她抬頭望過來,是從未在她那雙永遠充滿希望的眼眸裡出現過的神色。
一片茫然,沒有憤怒,委屈,眼淚,空空的茫然。
陸峙心疼到呼吸都滯住,心臟被什麼東西抓緊再抓緊。他三步並一步快步走過去,將蘇墨膝蓋上的手機拿過來,本想關掉,無意地掃了眼,在看到那些字眼的時候,死死地捏緊了手機。
霎時間,隻想帶著這些肮臟的人一起毀滅,好還給她一個乾淨美麗的世界。
他滿眼心疼地凝視著她,心裡還有恐懼的情緒,想擁抱她,卻害怕自己的硬骨把她碰碎,隻能用最柔軟的掌心小心翼翼,極為輕柔憐惜地撫摸了兩下她的發頂。
蘇墨回過神,像隻受傷的小貓一樣蹭了兩下陸峙的掌心。
也正是這時,九區的一行人終於都脫下了防護服,浩浩蕩蕩地闖了進來,幾個男生像佇立的騎士圍成半圓,兩個女生抱著蘇墨,每個人以不同的方式開導,安慰著他們的同伴,朋友,喜歡的人。
仿佛是有人撐腰就有了底氣,蘇墨這才開始感到委屈,一五一十地把今天在院長那聽到的話說出來,他們自然不願意接受第二種結果。
到派發晚餐的這段時間裡,他們各自登上社交賬號,帶上標簽去幫蘇墨澄清,卻沒有用。
那些人並不在意真相,他們隻是把網絡當成了宣泄口,為自己鬱結的心情,為無法改變的苦難,為無能改變的現實,肆意用文字語言去暴力地傷害可以用來當成借口的某件事或某個人。
在現實中唯唯諾諾、愚蠢透頂、自私自利,在網絡上卻有了莫名的勇氣、智慧、道德感。
沒人捂住他們的耳朵,也沒人遮住他們的眼睛。
是他們自己拒絕用理智溝通分析。
一行人也終於發現,所謂的澄清隻有當願意有人去看的時候,才能叫做澄清。而他們幾個人的力量就隻是一顆最微不足道的沙礫,永遠填不憑由惡言構成的網暴海。
休息時間很快過去,有了朋友的陪伴,蘇墨心情好了許多,幾個人邊整理思路和應對方法,她看了眼時間催促他們該上崗了。
陸峙巋然不動,他把所有惡言惡語全部一個一個舉報,仍是有種深深的無力感,數量實在太多了,而封號的審核時長又太久,根本沒用。
“上個屁的崗,真當小爺稀罕在這,今天不罵死那些狗雜種,老子就不叫趙明丞。”
“阿丞,彆罵了。”李惟風製止住被激怒的趙明丞,麵無表情地說:“那些人已經瘋了,我們用最簡單的方法。”
兩人相視一眼,多年的相處默契度自然是有,趙明丞立刻懂了李惟風說的方法是什麼。
最簡單最粗暴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拿錢讓彆人閉嘴,熱搜下不去,就花錢買彆的熱搜把這頂下去。隻是他們顯然低估了這次的非娛樂事件帶來的影響。
蘇墨看著眼前的這些位她忙活奮戰的夥伴,再無那種獨身麵對無端惡意的孤寂感,也生出了與之對抗的勇氣。
她又沒有錯,何需畏懼。
蘇墨重新站了起來,她本就不是會被輕易打倒的人,眼底又重新燃起了小火焰明亮如初。
她讓他們先上崗,患者還在等他們。
在蘇墨的堅持之下,眾人順了她的意。
隻有陸峙執著固執地站在原地。
所有人都知道陸峙這個人隻有蘇墨能說上一二也不會自討沒趣,李惟風回望了一眼和他們一起先行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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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惟風和趙明丞說的那些,其他人都沒明白,陸峙聽懂了,心裡的憤怒與自己的無能一遍一遍拷打著他的承受力,似乎想起什麼,他冷著臉走回自己的床鋪開始翻箱倒櫃。
蘇墨叫他,“弟弟。”
他手頓了下仍是一聲不吭,執著地繼續找,整個人在失控的邊緣。
床鋪被翻得淩亂,包,外套的口袋全部被翻開。
雖然不知道他到底在找什麼,蘇墨不是笨蛋,大概能明白他為什麼如此,她安慰道:“陸峙,我沒事了。”
陸峙停住。
躺在木板床夾縫處的黑色卡片如同一張階層之間的門票。
選擇權在他,可他沒有選擇,於是撥開纏繞在上方的蛛網,將這張門票撿起收到運動褲口袋裡。
他走到蘇墨麵前,黑眸沉沉不辯喜怒,沉默著彎下腰,擁抱住她。
少年快一米九的身高,甚至舍不得讓懷裡的少女仰頭,他後背拱起拋物線的弧度,是甘願折腰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