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從地下城出來已經是傍晚了,隨便找了個飯館吃飯,誰知吃到一半突然下起了雨。司機早就回去了,這飯館周圍又沒有賣傘的,裴顧勳隻好打了個電話,叫人來接他們。
他剛掛了電話,抬頭見秦時站在門口,凝神看著外麵的大雨。裴顧勳走過去,見外麵寬闊的街道上,到處都是三步一叩的朝拜者。
大雨幾乎淋得人睜不開眼,但每個人臉上的神情肅穆,雙手先是舉過頭頂,然後是嘴邊,繼而放在心口,最後將整個身體投在地上磕頭。從衣著上看,磕頭祈願的人有西藏當地人,也有從附近徒步而來的流民。
裴顧勳雖然在西藏待了很久,但他實在太忙,平時要麼待在基地中心,要麼在各個工地處四處監工,這幅雨中祈願的場景他也是第一次見到。
旁邊傳來一聲長長的歎息:“這裡每天都有人磕頭,從早到晚就沒斷過。”
秦時和裴顧勳扭頭看過去,隻見是一位身穿藏服的中年男人,臉型圓潤,長相敦實,頭發還算茂密,隻是一臉倦色,嘴邊冒出一圈胡茬,看起來有些憔悴。從他豐腴的身形和臉跟脖子十分明顯的膚色差可以判斷出,這應該是個剛來西藏不久的人。
男人一隻胳膊搭在窗邊的桌子上,身子半朝著他們,也不等對方回答,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我是真不明白,這日子過得好好的,怎麼突然就成這樣了?這個操蛋的時代,真他媽的絕望,我每天晚上睡覺之前都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你說這活著還有個什麼勁?”
“你不是當地人吧?”裴顧勳問道。
男人點點頭,望向窗外,“我們一家四口從四川逃到這裡來,花了一個多月,最後到這兒的時候就剩我一個人了......”男人垂下頭,聲音逐漸哽咽,“他們都......都沒了,就在我眼前,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一點辦法也沒有......”
興許是意識到自己失態了,男人說著說著突然停住了,抹了把臉,轉而打量他們,視線移到裴顧勳肩頭時,突然睜大了眼:“你們是?”
裴顧勳露出疑惑的表情,順著對方的視線偏頭看了下自己肩上的三星印章,才恍然道:“這是道具,假的。”
男人嘴微張,繼而恢複了常態,“你們是跟著劇組來拍戲的吧?現在這個時候還有人拍戲啊。”
裴顧勳道:“已經快拍完了,隻剩最後一點,有始有終吧。”
男人點點頭,喃喃道:“有始有終好,有始有終好啊......”
他說完低頭沉默一會兒,換了個姿勢,從口袋裡拿出一盒煙,又從裡麵拿出兩根遞給他們,“抽煙嗎?”
秦時搖搖頭,裴顧勳伸手接過來,叼在嘴裡,又微微俯身,借著男人的火點著了。白色的煙霧從他口中吞吐出來,縈繞四周,將他軍人淩厲的那一麵模糊了大半,又因為白色容易讓人聯想到雪和硝煙,這個平時無堅不摧,也無所不能的身影,此時看起來分外孤獨落寞。
“大哥,你來這兒多久了?”
男人歎道:“也就半個月吧,我有親戚住這兒,聽他們說這裡好像挺安全,就帶著一家老小來了,一路上碰到不少人,但這一路上也沒路標,我們也不知道哪條路異點出現的概率低,就瞎跑,結果這一路都在死人,能活著到這兒的,沒幾個。”
裴顧勳手指夾著煙頭,垂眸看著縷縷上升的白煙。汪教授將異點的概率雲換算成具體坐標後立刻就告知了政府,政府也儘可能地執行了,派各地的人又是安路牌又是刷油漆,但是因為時刻都有人在消失,龐大的政府內部上行下達,協調難度大大增加,很多地方難免照顧不到。或許是異點出現概率太高的地方壓根沒有工作人員敢去,又或許是山路崎嶇複雜,無法根據教授給的坐標具體標識,又或許原因更加簡單,那些地方被放棄了。
秦時看著外麵的長街,開口問:“他們是在為家人,為自己祈福嗎?”男人笑著搖搖頭,笑容中透著苦澀,“他們很多人都跟我一樣,早就沒了家人就剩光棍一條了。他們是在為眾生祈福。”
秦時一怔,轉頭看他。男人將煙頭踩在腳下撚了撚,猛烈地咳嗦了幾下,自言自語道:“我要去磕頭了。”他說完便戴上手套走入雨中,進入雨幕時他回過頭,低聲嘟囔了一句什麼。
秦時呆立在原地,聽懂了。西藏的祈福從來就是為世界,為眾生。
我想把一個更好的世界交給你們年輕人。桑媽的話突然在耳邊響起。他看著街上五體投地的人們,嘴唇緊抿。一種十分龐大,說不清楚的感受將他籠罩,他仿佛身處另一個世界,耳朵像灌了水一樣,周圍的大雨聲朦朦朧朧,可他的視力卻比任何時候都清晰。他清晰地看到大雨從祈願者臉上的褶皺間滑落,看到無數粗糙的棕色手掌堅定地從頭頂到嘴邊再到心口最後鋪到地上,看到長長的隊伍在黯淡的燈光中看不到儘頭......
眾生也包括他,一群素不相識的人在為他祈福。
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人類的命運與他有關。他從來就不是遊魂,也不是孤島,他跟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息息相關,就像風與風一樣無法分割。
他又看了一會兒,毫無征兆地走進雨中,沿著跪拜者的路線向前走去。裴顧勳踩滅煙頭緊跟著追上來,一把拽住了他,“你乾什麼,想感冒啊!”秦時幾乎是瞬間被淋透了,他看到裴顧勳被雨水打濕的臉,提議道:“我們淋雨走回去吧?”
裴顧勳皺皺眉,“你腦子是不是進水了?”
秦時隻看他,不說話。
裴顧勳目光沉沉地看著他,幾秒後說:“走吧。”
半個小時後,兩個落湯雞站在臥室裡麵對麵擦頭發。
裴顧勳從衣櫃裡拿出一套衣服扔到床上,“把衣服換下來吧,都濕透了。”說完就拿著另一套進了洗手間。
這裡的洗手間是臨時搭建的,連瓷磚都沒砌,隻是簡單刷了一層白牆。裴顧勳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一身濕透的軍裝,被雨水冰的發白的臉,和被毛巾揉擦過的碎發,有些生氣。
他在一天內,破了一次例,出了一次格。
他從小混跡在各大軍營裡,後來直接進了軍校,從軍校畢業後進了軍委。他人生的前二十年,處處都是規則製度,大到作戰方案,小到疊被子,每一樁每一件都是規整嚴密,條分縷析的。軍人再狠,也是在線之內或是線之外的狠,無論怎麼樣,隻要依舊圍著線轉,即使是像叔叔和慕凡那樣矛盾的人,他也能預測他們的行為模式。
但秦時的世界沒有線。
秦時這個人就像他胸前的那枚胸針一樣,最理性,最極致的三角形,卻偏偏是個尖銳的倒三角,微微傾斜,充滿了危險性和不確定性。
他垂眸,緩緩張開手。那枚胸針靜靜地躺在他手心裡,發著冷冽的光。
或許是待在高維時空的那三年,他太孤獨了,隻能任由大腦被秦時塞滿。又或許是秦時這個人本身具有的致命吸引力。不管是什麼原因,他就這麼清醒又不受控製地向秦時靠近,然後趁他不注意,悄悄將這枚胸針據為己有了。
臥室內的秦時換好衣服,整理好袖口和領口,將浸滿了水的西裝外套掛到衣架上時,伸手翻了翻,納悶道:“我胸針呢?”
他摸光了能找到的所有口袋,心想:不會掉在地下城了吧?
找了半天找不到,他走到洗手間前剛要敲門,隻見門把手微微一動,門開了。
“你看到我胸針了嗎?”
“沒看到。”裴顧勳大言不慚地走了出來。
“奇怪。”秦時皺起了眉頭。
裴顧勳停下腳步轉身,厚顏無恥地問:“丟了?”
“嗯。”
“想想丟哪兒了,我讓人幫你找找。”
秦時想了想:“算了,那東西太小,又下了這麼大的雨,肯定找不到了。”
裴顧勳看了他一會兒,走過去伸手輕輕碰了下他的臉,“臉這麼涼,第一次來我這兒就發瘋,現在雖然剛立秋,但這裡海拔高氣溫低,淋雨很容易感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