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觸手挪動著,托著池頻緩慢移動到碎裂的畫紙前。
他想俯身去揀,粗壯的觸手頂著他的身體,讓他的身體無法自由彎曲,他嘗試用觸手挑起畫紙,觸手在接觸到紙麵時,留下一條淺淡的汙痕,池頻隻好局促地停下了動作。
最後,他決定將觸手收起,變回骨瘦嶙峋雙腿,落在地麵上。他蹲下身,手指捏住畫紙一角,顫顫巍巍舉到眼前。
畫紙被刺目的燈光照得透白,畫中少年的眼角眉梢、唇線的弧度、純淨的神色與記憶中交疊,將池頻一下拽回多年前的那天。
他任憑天性在紙上肆意揮灑顏料,世間紛擾,他唯有與顏料作伴,那時,奚榕就在他身邊。
恍如隔世。
奚榕曾對他說,不要放棄繪畫,他很喜歡他的畫,可他最後還是把畫燒了,唯獨留下了這張。
“我現在沒有選擇,一定是因為我不夠有錢。等有錢了,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他曾如此信誓旦旦。
從一個平凡破碎的家庭,一躍成為擁有T國綠卡的富家子弟,對普通人來說不亞於千萬分之一的彩票概率。
可是母親說,家大業大,產業不能拱手讓人,要培養他成為合格的繼承人。
無形的擔子突然壓了下來,他被迫學起了不擅長的東西,他的奇思妙想變成了冷冰冰的數字,讓一個天性多愁善感的詩人改頭換麵,變成西裝革履的大企業家。
在國外的日子並不好過。
起初他在學校,連T國語言都不會說,被同學嘲笑口齒不清,僅僅隻是學習語言都用了好多年。
成長途中,他也總是被在指責學東西慢,沒有天賦,不如妹妹。
每到那個時候,他就會非常想念奚榕,想念跟奚榕一起看書,想起奚榕誇他很有天賦的樣子。
給奚榕寫信,變成了他唯一的心理慰藉。
一切不都是如他們所願嗎?那為什麼他沒有得到回報?為什麼,最後把自己變成了這個樣子?
G國回不去,奚榕也不理他,就連唯一能抓住的畫筆,也沒有了。
他曾試圖重拾繪畫,卻畫出了令人作嘔的東西,簡直一團糟。
他的畫筆在用實際行動告訴他,過去的時光再也回不去了。
“這幅畫原來在你這啊……我在國外找了好久,以為弄丟了。”池頻像是喃喃自語,捏緊了手裡的半張畫。
他看上去平靜了許多,隻是表情有些酸澀,他將另一半畫紙撿起來,小心翼翼地嘗試拚好。
他轉身看向奚榕,突然像個茫然找不到路的小孩,“你把它帶在身上,你沒有丟掉它啊。”
不是不在意他嗎,為什麼帶著他的畫……?
奚榕的臉上還有因為窒息留下的不自然的紅,阿生已經消失回到了他的身體裡,他喘了好一陣,才終於穩住氣息,開口:“我從家裡帶來的,想著,找個機會還給你。”
“我知道你出國前,燒了所有的畫,隻留下了這一張。”奚榕神色坦然,“你走後,我在床底下找到了它,猜是你走得匆忙落下的,我把它收進我臥室的小櫃子裡,算是幫你保管。現在你回來了,我當然應該讓它物歸原主。”
他輕輕歎息,睫毛微顫,“表哥……你還是認為,我完全沒把你放心上嗎?”
池頻什麼也沒說,隻是雙目通紅地盯著手裡拚好的畫看。
奚榕覺得他的身影看著有點委屈,恍惚間讓他看到了以前的池頻的影子。
在奚榕的印象中,池頻的眼眶經常是紅的,淚腺低又故作堅強,就連跟朱子銳吵架都吵不過。
他經常因為情緒激動就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反而讓自己看上去占了下風。
或許他根本就沒有變,他的底色是自卑的,純粹而又敏感,如果能適應生活帶給他的變化,他就不會這麼痛苦和憤怒。
有人一輩子都在追尋愛,隻要得到一點點,就能讓他開心得像個孩子;而有的人,早就不會去追尋愛本身。
池頻是前者,奚榕就是後者,這麼看來,他們又是如此不同。
持續了接近五分鐘的靜默,池頻輕輕摩挲畫紙上暈染的水跡,緩緩道:“記憶果然是不可信的,在我的印象中,這張畫不該是這樣子……它應該是完美的。”
上麵發黃的痕跡,是雨傘上的水漬暈染後的結果,奚榕原本也忘了,隻是在阿生的空間共鳴之下,看到了記憶還原。
所有人都在變,隻有這張畫,還保留當年最純粹的模樣。
池頻想,當年會畫畫真好啊,至少能將記憶留住,隻讓他看這一眼,也足夠了。
“往事難追,表哥。”奚榕說,“更重要的是現在。”
他走上前一步,“獵食領域已開,我們必須分出勝負。”他微笑,“無論我們誰活下去,我都希望,不要再被過去的傷痛裹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