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的事……”
男人微笑道:“我懂。”
時力當即就把時溫忍按在地上,要動手把他打暈,時溫忍幾乎是在霎時間由無休止的憤怒轉到了無止儘的恐懼,他如同垂死的人,開始拚命掙紮,從鉗製中轉頭,戰栗著、紅著眼,眼神對上巷尾。
恍惚間,時空被驟然撕裂,時溫忍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從前。
那時候他也是剛被賣給這個男人,抵抗不成,被時力按著揍了一頓,折磨過後,渾身是傷地走向巷尾,遇見了被他視為一生支柱的少年。
在最絕望的時刻,那個少年好像再次踏著霞光而來,站在高牆之上,和萬丈光芒一起,朝他伸出了手。
時溫忍雙眼迷離,他用力眨了眨眼,再睜開,高牆上空無人煙。
“路巷……”
——那大概是他第一次,露出哀婉祈求的目光。
他被摜在了水泥地上,鮮血和沙礫混雜在一起,血腥味陣陣彌漫,眼前猛地跳出無數黑點,連腦漿都被狠狠震了一震,鋪天蓋地的眩暈中,時溫忍已喪失了對現實和幻想分辨的能力,隻能遵循自己最本能的反應:
“路巷,你救救我……!!路巷……路巷!!!”
“路巷……”
他急得眼淚都擠了出來,打在嘴角的傷口上,化作一陣針尖般的刺痛,視野被大片空白占據。
“路巷……”時溫忍拖著微微的哭腔,嗓音沙啞,“你救救我好不好,路巷……帶我走……”
“救我……”時溫忍手指徒勞地攥著水泥地,“求求你路巷……帶我走……”
他從毆打中抬起頭,雙眼通紅,嗓音沙啞,嘴唇紅腫。
在世界被踐踏成碎片時,他不知是錯覺還是現實,好似有個形似路巷的少年,狂奔到他的身邊,朝他伸出手,像是要帶他殺出這片重圍。
時溫忍神色一凜,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撕心裂肺地吼道:“路、路巷!你帶我走!我不要回去……路巷,求求你了,帶我走!!”
他艱難地伸出手,用力地去抓路巷伸出來的手,但是最後,他傷痕累累的手徑直穿過目光所及之處的路巷,狠狠撲了個空,重重地砸在了水泥地上。
“路巷……”時溫忍徹底失了神智,隻能靠著最後一點恐懼維持清醒,“路巷……你彆不要我……”
路巷蹲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時溫忍來抓自己,又被毫不留情地摁回了地上。
他此刻恨不得自己給自己一刀,雙手僵直在空中,眼神複雜地盯著時溫忍——
糾結、掙紮、憤怒、痛苦。
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愛的人被傷害,換誰不是心如刀割。
明知自己貿然衝上去,時溫忍可能會發現自己並非真人的真相,但路巷此刻管不了那麼多了,要救時溫忍的想法超越了一切,他一邊徒勞地去掰時力的手,一邊試圖去撈時溫忍,連尾調都在微微發抖,喝道:“時溫忍!你先彆睡!你彆睡!你睜開眼睛看我一下,時溫忍!!”
被按著的人還在極力掙脫桎梏,時溫忍眼淚都快被逼出來了,他這輩子沒發出過這麼撕心裂肺的、卑微懇切到極致的聲音:
“路巷,你快來幫幫我!!路巷——!!你為什麼不抓著我,路巷,來救我……求你了路巷,不要讓我回去!!路——”
那雙擒滿淚水的眼底驀地微微一亮。
時溫忍原本隻是徒勞地抓著空氣,忽地,指尖冷不防地傳來一陣觸感,溫熱,柔軟,帶著沁出的汗珠——
——他抓到了路巷的手。
路巷也是一驚,此刻卻來不及細想,隻是儘自己可能地伸手,兩隻手指蜷曲,緊緊地勾住時溫忍的指關節,大吼道:“時溫忍!!你抓緊我!!”
時溫忍像溺水中的人看到了生的希望,他靠著最後一點意念,猛地一掙,向前就要去抓路巷的整隻手,在兩人越離越近,路巷近乎要把他拉出來時——
時溫忍突然感覺手上勁道一鬆,整個人失去重心,猛地栽到了地上,額頭撞出鮮血,發出一聲悶響。
他立馬慌了:“路巷、路巷,你彆鬆——”
時溫忍發出最後兩個音節斷斷續續的,緊接著因為用力過度被徹底隔斷在了嗓子眼裡。
場麵太混亂,時力和那個男人都沒有注意到方才的異樣,隻當時溫忍是掙紮出了幻覺,時力一手掐住他的脖子,一手拽住他的頭發,把他大半個人生生提了起來,嘲笑道:
“路巷誰啊?你男朋友?誰要來幫你,誰敢來幫你?爹教訓兒子還有不長眼的來插手了?”
他一邊用力把時溫忍的手臂擰到背後,一邊對男人賠笑道:
“不好意思,長大了有點難搞。”
張公子微微笑著,緩緩開口,聲音如同鬼魅:
“不急。有辦法讓他安靜的,用藥就行,車在巷後,我去開來,麻煩您了。”
時溫忍此刻幾乎已經放棄掙紮了,他彆過頭,滿眼絕望地看著路巷,嘴裡混滿血跡沙石,臉上被剮蹭了幾道,狼狽不堪。
他的眼中失去了聚焦。
緊接著,他清晰地聽到,最後一根稻草被鐮刀無情斬斷的聲音。
.
“……”
路巷呼吸顫抖地看向自己的雙手。
他當時放心不下時溫忍,猶豫再三,還是跟著時溫忍一起出了校門,顧忌時力在身邊才沒有開口,沒想到最後卻親眼看見了時溫忍被人硬生生地拖走。
“為什麼啊……”他戰栗著抬起頭,看著兩個人合力把時溫忍從地上撈起來,往車子的方向拖,想要追上去阻止,但是雙腳像是被係了鐵塊,鎖在原地,怎麼也邁不出一步,“為什麼啊?啊?!”
被拖走的少年渾身是血,緊閉雙眼,嘴唇慘白,看起來像是已經沒了生命。
路巷隻是這麼長跪著,麵向時溫忍離去的方向。
等到對麵已經揚長而去了,等到原地隻剩下塵土和血跡了,等到夕陽的最後一縷光都被吞沒,黑夜降臨了,路巷才有了些動作,不再僵硬地跪著。
他渾身發顫,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這隻手曾經伸向時溫忍,曾經抓住時溫忍,也曾經鬆開時溫忍。
“為什麼啊……”他徒勞地重複著這句話,喉間帶著克製壓抑的哽咽,聲線被發抖的哭腔拖長,“我明明、我明明——”
“——我明明都抓住他了啊?!”
沒有人回答他的怒吼,沒有人聽到他的怒吼。
弄堂依然炊煙嫋嫋,婦女依然在沒日沒夜地乾活,孩子依然追著紙飛機跑過長長的弄堂,燈火依然亮起。
這個世界上少了一個時溫忍,好像並沒有什麼不同。
路巷抬頭,轉身,看向依舊平和的人間。
隻可惜奇跡並未降臨,隻是短暫地拂過了這一對少年愛人。
而時溫忍從那天起,也像是徹底從這個世界上銷聲匿跡一般,少年的最後一根傲骨,被硬生生地折成了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