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姓何的教師還要掙紮:
“可是他——!”
“請您明白。”
班主任鏡片後的目光深沉,聲音平緩而嚴肅:“這樣的成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一種難以承受的壓力,更何況您我同為有引導力量的人民教師。”
說罷,她上前幾步,稍稍頷首,然後掩上了辦公室的門。
時溫忍還沒從她剛才的那番話中回過神來,愣了片刻才囁嚅道:“……方老師。”
長者抬起那雙犀利深邃的眼睛,盯著麵前低頭沉默的少年,他頭發垂下,從側麵看去,蓋住了大部分表情,隻看到因不甘心和委屈才被死死咬住的嘴唇,和校服一側攥緊的拳頭。
“我……”
班主任沒等他說下去,一掌用力拍在他的背上:“背挺直!”
時溫忍被這一掌拍得渾身一激靈,原本微微塌下去的肩膀條件性反射地往外展開,原本有些躬起的背立刻板正,雙手緊緊貼在校褲兩側。
方老師看著他背脊挺直的樣子,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說句不好聽的,這裡是職高,多混的孩子我都見過,但也有成大事的學生。非原則性問題上,我從來不會乾擾學生的選擇,因為未來的路怎麼走,是你們自己的事,老實說,你們未來飛黃騰達或者流落街頭,除了給我臉上添點或少點光彩,其他並無一絲關係。”
她頓了下,目光移到時溫忍那張退學申請表上,又開口道:“你如果去意已決,我也不攔你,畢竟比起彆的東西,你們能平安並且身心健康地生活下去才是最主要的一位,但是,你也知道,退學之後有多少困難,我剛剛讓你背挺直,就是想告訴你——”
“——彆因為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放棄了自己。”
“我收過你那麼多本草稿本,看過你的畫,不錯,有天賦,但是離專業的還差的遠,如果你真的覺得自己熱愛個行業,要走這條路,那就去走,去做,不要因為剛才的那點話,和未來的坎,就原地躺平不乾了。”
“我很嚴,你們對我不滿,我知道,但是,我就是希望你們不要因為現狀而躺倒,不要因為覺得自己沒學上就任自己這麼爛下去,即使這裡是職高,不到最後一刻,我不會對任何一個同學放棄希望,包括現在的你。”
前方萬難,就去踏平萬難。
“唰啦”——
一聲脆響,方老師抄起了桌上那張退學申請表,展開在時溫忍麵前,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這張表,我給你,但是簽了之後,日後怎麼走,都要靠你自己了。”
她“啪”地一聲把它摁在桌上,推到時溫忍麵前,讓他想好後,按照流程簽字,蓋章。
時溫忍抬起頭,讀書這麼久,他第一次無比深切地在這裡感受到激勵的時刻,竟然已經是臨彆前。
他眼眶泛紅,有些哽咽,卻不由自主地把背挺得更直:“……謝謝您。”
他顫抖著唇,吐出幾個字:
“一定。”
方老師依然麵色平靜,平常得仿佛是日常上課:“我相信你,時溫忍。”
她摞齊桌上的課件,掃了眼紙,想了想,像以前的小學老師哄小孩一般,又從口袋裡掏出一顆糖,放在上麵。
最後她什麼話都沒有說,擦過他身側,推開門出去了。
辦公室裡此刻隻留下時溫忍一個人,他低頭看著那張紙,站在空曠而安靜的辦公室裡,沉吟良久,才終於低下頭,捏開筆蓋,一筆一劃,戰栗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拿去給相關人員蓋章。
時溫忍蓋完章,回教室收拾東西,方老師就站在講台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講台下的學生,他走進去的時候,周圍很安靜,隻有一些人感偷偷地撩起眼皮打量他兩眼,又心虛地埋下頭去。
他徑直走到自己的課桌前,搬起自己的一堆書本,臨走之前,他低頭看了眼夏歌。
時溫忍安慰地衝她笑笑,壓低聲音:
“以後你一個人可以霸占兩張桌子了,把咱們開學不對付時的那道三八線擦掉吧,同桌。”
“閉嘴。”
夏歌小聲地擠出兩個字,周圍散了幾團被揉皺的紙巾,礙於班主任在場,她也不敢哭得太大聲,隻是把頭埋得很低,死死咬著嘴上的死皮,憋了很久,才悶悶地開口:
“祝傷害你的傻逼早死,敢自殺我就去掘你的墳。”
“好。”
時溫忍彎眼一笑,拎起出包,轉而才教室後門出去了。
他搬著一堆書,出了教室門口後,默默地轉過頭,有些人在低下頭偷偷往嘴裡塞零食,有些人豎著書本打遊戲,有人強撐著腦袋看書,教室難得的安靜,偶爾有課桌椅晃動的聲音嘎吱作響,學校沒錢安暖氣,大家都裹得像粽子,棉襖緊貼著棉襖,杯子裡要麼是冒熱氣的開水,要麼是樓下的熱奶茶。
窗外寒風凜凜,刮得他皮膚生疼。
方老師還站在講台上,目光越過低頭自習的人群,看向時溫忍。
然後那張萬年如霜的臉上,終於化開一縷微笑。
時溫忍懷抱著由衷的敬意,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最後看了一眼教室,轉身抱著書本,一步步走向校門口。
路巷在校門口等他。
時溫忍加快了腳步。
那神態跟他進學校時已經有些許不同,他背挺得很直,寒陽下少年發縷飛揚,眼底微亮。
“路巷。”
他微笑著,朗聲叫他的名字。
路巷朝時溫忍伸出手:
“快走吧。”
他想了想,末了,又補上一句:
“——等過完年,春天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