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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確實是一件難以讓人鼓起勇氣去麵對的事情,甚至連開口訴說都做不到,即使過了這麼久,時溫忍回憶起來,還是會覺得胃裡翻江倒海。
路巷沒有說話,默默地把手伸過來,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
王招男仍然在無休止地顫抖,周圍淺黃的暖光和交錯的歡笑仍然不能給她安全感,整個人像是落入了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巨大的深淵,不知何時會跌進穀底,摔成一攤血泥。
時溫忍低頭看著她,小姑娘像自己心底那個被隱藏起來的脆弱麵,曾經他也以為,隻要把那一麵很好地隱藏起來,他就可以讓這段過去僅僅成為一個噩夢,可那段過去敏感到,即使是看到與他有相似儘力的人,都會把他再次拉進那個深不見底的黑暗。
他尚且如此,更何況在封建家教條下長大的王招男。
女孩骨節分明、粗糙黝黑的五根手指,深深地絞進自己的衣擺裡,她死死咬著下唇,像是心中仍有一絲聲音,在羸弱卻倔強地抵抗和妄圖呐喊著什麼,可是轉瞬間又被更洶湧的東西所儘數吞沒,之前如雷貫耳的清規戒律、三從四德,穿越儘望街與鵬程市的幾百公裡,穿越她走到如今灰暗如囚牢的十五六年,跟那幾十張照片和朦朧殘忍的回憶交織在一起,像地殼深處最劇烈凶猛的運動,撕裂了那勉強粘合的土地。
“我……我……”
她那張薄薄的嘴唇被咬得猩紅,聲調根本無力地維持在同一水平線上,一雙深黑的眼睛,透出了深深地恐懼。
她支吾又猶豫了許久,最終才像放棄了什麼,妥協般地低下頭,語氣中又是自責,又是慚愧,又是恨意,也不知是恨那些把她推向不歸路的人,還是恨命運,讓自己成為那個永遠飛不出去的籠中鳥:
“……對不起,我還是、我還是……害怕。”
她猛地抬起頭,晶瑩淚水嵌在了眼角:“我的人生已經完了……從薑問鼎帶我來到他公司的那一晚開始,我的人生就已經走到儘頭了……要是公開了,我……我不如去死……”
“不會的……”時溫忍坐在她對麵,艱難生澀道,“你的人生還遠遠沒有完……”
“可是、可是……!!”
時溫忍猝不及防地開口打斷她,極力放緩聲音,溫和道:“你不甘心,對不對。”
王招男如同驚跳的兔子,渾身一凜,那個內心微弱的聲音被拉到陽光下,在那麼多教條與規矩在那個夜晚鋪天蓋地地籠下來,把“守貞”二字踩在腳底反複碾碎的時候,在心底那條最重要的紅線被強製性地毀滅之後,某種弱如風縷的念頭,萌發了它的新生。
極度矛盾又濃厚的情感終於重重地撞破了最後一根弦,王招男頭痛欲裂,她短促地尖叫一聲,然後繃緊渾身肌肉,用力地抱緊自己的頭,像是蝸牛縮進了庇護的殼,把整個人都埋得嚴嚴實實:
“可是我不乾淨了、我不乾淨了、我不乾淨了、我不乾淨了、我……我、我……不是……不配……我不乾淨……我……”
黎以江見她不對勁,周圍又紛紛有人聞聲側目,怕招來太多關注把薑問鼎引過來,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強行把她扳過來,沉聲道:“王小姐,你冷靜一點,這些並不是全部,你——”
他話音未落,王招男突然抬起頭,發絲淩亂地貼在她額間,眼瞳被淚水浸濕,像一潭折射出光點的墨:
“……可是我……我討厭他們……”
時溫忍看著小姑娘瀕臨崩潰的樣子,桌底下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緊了力道,但他什麼都沒有表現出來,仍然麵容平靜:“古代女子私通偷情便要受刑,失去貞潔就要一條白綾上吊,現代女性被侵害要受到周圍指責,要讓她們往後餘生都活在對自己的反思、自責和恐懼中。”
大概是以往後餘生為代價對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來說太過於沉重和殘忍,她被嚇得向後一縮,臉煞白了幾個度,她咬緊牙關,輕輕道:“我覺得我罪不至此……”
“你不是罪不至此。”時溫忍垂下眼睛,“你本身就無罪。”
王招男噙著淚水搖了搖頭:“可是他們、我、我已經……”
“你為什麼不願意相信你是被害的那一方呢?”
一直在一旁沉默地路巷突然開口:“其實他已經跟你說了很多了,有罪該坐牢的是那群男女通害的禽獸,而不是你,其實你完全不用在意這些——”
“可是他們、他們會說……”
“你可以不必去理會彆人說了什麼,我……”
路巷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身邊並不是沒有人經曆過這樣的事,時溫忍就是那個最近的例子,可是從被傷害到走到現在,即便是他曾經也為此差點情緒崩潰過,時溫忍也隻是為了被家人背叛和那一晚的屈辱所折磨,至少在迄今為止的那麼長時間裡,他是為了那場侵害本身而痛苦,並且被傷害之後,第一個反應是回去抵抗,儘管有照片在手,儘管傳出去後他可能從此聲明儘毀,他也要傾儘所有,送那些傷害他的人下地獄。
讓他深陷泥潭的東西那麼多,卻唯獨不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有罪。
路巷不會覺得時溫忍有罪,更不會去因為這個怪他自己沒擦亮眼睛,太不檢點才招致侵害,況且他的世界裡從小到大都幾乎隻有時溫忍一個人,他隻需要去關注他的想法,沒必要去在意那麼多是是非非,再退一步講,路巷覺得就算時溫忍的照片有一天真的被傳出去了,那些心疼和為他鳴不平的聲音,應該會超過那些帶有惡意的辱罵。
電光石火間,有另一個聲音,猝不及防、毫無征兆地冒出來,沒什麼前後鋪墊,卻莫名讓他及時刹住自己的話。
因為時溫忍不這麼覺得,所以他覺得旁人也不會這麼覺得,因為時溫忍不會經曆,所以他覺得旁人也不會經曆。
“我……”他張了張嘴,想要去彌補什麼,卻在時隔十年之後,再次看到了語言的蒼白無力,路巷最後低下頭,輕聲道,“對不起。”
時溫忍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他沒有經曆過她的處境,也就沒有資格把這句讓她放下的話說得這麼輕鬆:“對不起。”
自古以來人類沒有真正的共情。
一個沒有經曆過的人無法共情一個經曆過的人,一個帶有各種方麵上天然優勢的社會群體無法完全共情一個被打上“弱勢”標簽的社會群體。
時溫忍不覺得自己有罪,是因為他作為男生,從小到大沒有人告訴過他一身清白多麼重要,是因為沒有人會跟他說遭遇了這些會影響你未來戀愛娶妻,會讓你未婚先孕,會讓你的父母家人蒙羞,所以那幾張照片,雖然會在最開始的時候給他的心理防線予以重重一擊,但是仍然不會讓他退縮,因為這些教條戒律管不到他身上,所以他被暴出“被侵害”的代價,或許遠遠不如王招男沉重得多,更何況他有死心塌地跟著他的粉絲群體來維護他,再不濟隱姓埋名改頭換麵一下,換份工作重新開始。
可王招男並不如此。
這件事爆出來後,她尚且或者的親戚家人會把她作為飯後談資,隻要他們說話的生理功能還沒有喪失,他們就會把她釘死在永恒的恥辱柱上,可能她未來的男朋友會因此而拋棄她,再轉而跟自己的兄弟和下任說遇到了個玩得花的前任,她會在沒有人征求她意見的情況下,被拉到陽光裡,受大眾輿論和目光的審判,一定會有人質疑她的穿衣與行為,一定會有人揣測她是不是犯下了什麼滔天大罪,才受了如此傷害。
於是清水裡摻了墨,白的被說成黑,被侵犯被說成了罪有應得,世人在道德一方麵審視的目光天生就是對女性比對男性苛刻許多,聲討和喧囂不絕於耳,在這件事上,正義的聲音都未必站在正義這邊。
而這些是同為受害者的時溫忍不會遭受的。
沒有那麼多複雜的前因後果,唯一的原因,是他並非女性。
現在再來說感同身受和不必在意,太驕傲、太越界、也太居高臨下了。
“……”路巷覺得心中堵得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而又緩緩吐出,“對不起,我或許不能完全理解你的處境,我知道這件事對你來說太難以割舍,也不再說那些大道理來勸你了,如果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地方,可以儘管來找我和時老師。”
他皺起眉,緩緩地閉上眼睛。
如果一句話就能輕描淡寫地拂去他們漫長的痛苦,如果語言真的可以隨隨便便就讓一個人改變觀念回心轉意,如果已經在穀底愈行愈遠的人能夠輕易被拯救,那麼這個世界上,就沒有那麼多因為執念太深而一條道路走到黑的人了。
時溫忍側過頭看著他,突然輕聲笑起來,靠近他耳邊,小聲道:“長大了。”
“……時老師,你彆誇我了。” 路巷握緊他的手,將頭低下,盯著白色的桌沿發呆。
在這個惡意橫生、道德審判無處不在的時代,無論是男性、女性、還是彆的什麼事情也好,人們本該以之為基本的尊重,已經被視作了一項可貴的加分項。
她們的苦難,並不是任何人標榜道德高尚的工具。
本不該如此。
時溫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也就直起身不再說話了,他低頭看著王招男,溫聲開口:“他想說的就是我想說的。我不強迫你一定要加入反抗的行列,也不會把你推出去擋那些風風雨雨,這些,都交給你自己來決定。”
王招男死死咬住下唇,低著頭,久久不語。
在一片沉默中,許久沒有開口說話的馮潛冷不防地開口:
“小朋友……我給你看個東西。”他看向王招男,深吸了一口氣,緊接著像做了什麼重大的決定一般,一字一頓地開口,“你知道我為什麼來做警察嗎?”
王招男沒有想過他會這樣問,驀地止住了哭聲,雙眼通紅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