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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溫忍並沒有做過多的停留,他直起身,整了整衣衫,頗為遺憾地一笑,轉身離開了,隻留下背後張聊那張怒目圓瞪的臉。
他大步跨出門檻,最後又輕輕地掩上門,目光投向窗外,黃昏將儘,霞光萬道,垂落下來的金黃帷幕中,有一隻飛雁,與落霞齊飛,扶搖直上去往遼闊無邊的雲端。
時溫忍靠在窗邊,手搭在圍欄上,突然口袋提示音冷不防地響起。
他垂眸,滑開手機,裡麵是薑唯意給他發來的消息:
【1:證據拿到了,但是有件事我得告訴你,薑問鼎已經在買你的黑帖了。】
時溫忍低頭,盯著其中的文字內容盯了半晌,直到他確認他真的沒有看錯,才輕輕地呼出一口氣。
【Sunset:無所謂,他們有公眾影響力我就沒有了?到時候,我會在微博上揭發他們。】
他剛回完消息,就看到馮潛的消息緊跟著彈出來:
【一隻潛水的魚:光憑錄音可能不能進一步定罪,證據我們還要去進一步調查,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下,槍打出頭鳥,你這樣率先衝出去,很可能成為被他們第一個攻擊的目標……現在的輿論環境,而且還是這麼敏感的事情,時先生,你懂的。】
時溫忍低頭,打字:
【Sunset:大家一起搜集了能搜集到的所有證據……他們也在承擔共同的,甚至比我更大的風險,更何況裡麵有我重要的人,所以這些隻言片語也沒什麼,要是後麵真的還有什麼風浪,那就讓我一個人去擋吧。】
打完字,他抬頭,看向麵前的黃昏。
一場無聲的倒計時已經悄然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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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
“歡迎大家來到本場簽售會,請您看管好您的個人物品,在每個攤位前有序排隊。”
時溫忍年紀輕輕就成為了漫畫平台的頂梁柱,完結後更是名聲大噪,他這場簽售會有數不清地人蜂擁而入,人山人海,人頭攢動,滿眼過去黑壓壓的一片人群。
而路巷此刻正站在時溫忍身後,和那個等身的、與自己極為相似的人形立牌麵麵相覷。
時溫忍漫不經心地夾著筆轉了兩圈,餘光瞥到路巷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笑道:“畫得像麼?感覺怎麼樣?”
“嗯……”路巷目瞪口呆,“有一種非常神奇、難以言喻的感覺。”
時溫忍畫的那張臉還停留在少年時期,雖然十年的時間並未讓路巷的容顏有多少改變,但是,時間確實帶走了他的一部分稚嫩,又沉澱了他的一部分成熟,他和那塊立牌上笑容飛揚的少年四目相對,頗有一種穿越時光而來,與從前的自己遙遙相望的感覺。
時溫忍笑了一下,轉過身,微微向後仰,靠在了椅背上。
路巷從那塊立牌上移開目光,刹那間有些恍惚。
這一刻,他真的代替了所有立牌、周邊、描述、幻想。
以一個真正的生命的模樣,站在了時溫忍身邊,去陪他麵對一切。
他低頭去看時溫忍:“你呢?緊張嗎?”
時溫忍搖搖頭,緩緩地閉起眼睛:“順其自然吧。”
簽售會在九點鐘準時開場,在人聲鼎沸的簇擁中,西裝革履的薑問鼎,作為主策劃人的身份大步走上台,他站在高處,俯瞰熙囔擁擠的人群,微微一笑:
“各位好,本次簽售會從一個月前開始預熱,請允許我代表各位作者表達最深的敬意,但是,在簽售會開始之前,我為大家準備了一份大禮——”
他的目光,突然投射向時溫忍這邊,然後倏地一勾唇。
那一笑太意味深長,看得時溫忍瞬間寒毛炸起!
但群眾並不知情,下一秒歡呼聲排山倒海地爆發,聲浪一層疊過一層,極高的聲浪在整個寬闊的場館奔騰,囂張得快要把屋頂掀翻,在那爆發到極致的興奮和激動中,突然有一種針刺般密密麻麻的冷感,從時溫忍的心臟處向全身迅速蔓延!
“我們將采取抽獎的形式,根據每個人買票登記的手機號發送信息,每個人的手機會收到一張二維碼,掃描之後,大家可以點擊查看抽獎結果,抽到獎的,將會獲得我們在場所有特簽書一套。”
歡呼聲更勝,薑問鼎含笑舉起手機,在震耳欲聾的倒數聲中,輕輕地按下了按鍵。
千分之一秒的時間內,數萬張圖片同時向每個人的手中發送出去,人們紛紛低頭,懷著緊張的心情去點開二維碼,一種莫名不詳的預感突然猛烈湧來,讓時溫忍心中那股寒意愈發明顯。
他咬緊牙,緊緊地盯著人群。
剛剛狂歡躁動的氣氛突然陷入了一種極為詭異的安靜,開獎頁麵正在費力地加載幾萬人的網頁,突然有開了熱點的人在人群中發出一聲驚呼。
那聲驚呼很輕,卻猶如一顆炸彈投向平靜的水麵,時溫忍心中積攢的那股不安在瞬間炸開,緊接著,他看到人群中發出聲音的那個姑娘,轉過頭來震驚地看了他一眼。
“時老師……這是、這是……你……”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突然又有幾個加載出頁麵的人,紛紛轉過頭,鋒利的目光頃刻如同利劍徑直射向他!
“什麼?”他皺起眉,心裡有個聲音在大聲呐喊著讓他不要知道,但是一股強烈的好奇心又迫使他去看那名姑娘的手機。
時溫忍一手撐著桌麵,探身過去,心臟砰砰狂跳,女孩極力把手機舉到他麵前,隔著人群,他其實並沒有完全看清,但僅是那一眼,就足以讓他立刻認出那是什麼!
是那些照片,被分散著發到了每一個人的手機裡!
時溫忍驟然瞳孔緊縮,渾身猶如冷水倒灌,整個人像是被困在冰麵下一般窒息,他的嘴唇幾乎是在一刹那控製不住地顫抖,一種充滿著恨意、不敢相信、又有些驚恐的目光,看向了薑問鼎。
後者的笑意越發深,一雙彎起的眼睛裡,他看到了一個亡命之徒的眼底,那種走到絕境、孤注一擲、同歸於儘的瘋狂。
時溫忍的手快要撐不住,用儘全身力氣才讓自己不要這麼快倒下去,他在那一刻已經設想好了萬人目光投向他,那種驚訝的、奇怪的、嘲諷的目光,從四麵八方過來,把他擠得快要喘不過氣。
“……”
時溫忍顫抖著閉起眼。
空氣中繼續維持著一場冗長又艱難的安靜。
突然,有人輕輕叫了出來:
“等一下,我們的網頁突然被卡出去了!”
台上的薑問鼎臉色一變。
時溫忍心頭一驚,猛地睜開眼,剛剛那名女孩的手機突然變成了死機般的白屏,緊接著驚呼聲一聲接著一聲接連響起:
“等一下,我還沒加載出來,但是它卡死了?!”
“抽獎頁麵進不去了,我還沒開獎看到自己中沒中呢。”
“我草這個破網,直接給我卡死了。”
“這個卡了!卡了!”
並沒有更多的人轉過頭來看他,那張照片在被更廣地傳播出去之前,網絡突然開恩般地被阻斷,所有人的手機都變成了一片點不動的白屏,嘈雜稀碎的聲音愈發密集起來,抱怨和哀嚎聲一陣接著一陣,但很快,那抹白色就儘數消失,恢複了原來的狀態,所有人立馬又急不可耐地去掃二維碼,隻不過那張二維碼已經變成了格式錯誤的圖片,掃進去隻剩一張灰色的空白網頁。
“掃不出來了!這個碼失效了!”
“等一下,我還沒抽呢,能不能再來一次!”
“再來一次!我都沒有看到!”
“……”
喧囂中,薑秋衡站在後台微笑,背著手,轉過頭去看陰影裡的人。
薑唯意以一個極儘慵懶的姿勢陷在後台沙發裡,修長的手指還摁在電腦屏幕上,那雙清麗的眼瞳倒映出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數字代碼,他側耳聽著外麵的動靜,抬眸掃了一眼場外,這才把電腦放下,換了一個更加鬆散的姿勢,一隻手微微抬起,蓋在了雙眼上。
薑秋衡靠在牆邊,懶洋洋地調侃道:
“小薑老師還是心軟了啊。”
薑唯意仍閉著眼睛,喉結一滾,沉默了許久,才淡淡地吐出兩個字:
“還情。”
他從一開始就預測到薑問鼎想玩哪一出,王招男和路巷都被警方保護起來,他要掩藏卻屢屢碰壁,此刻走到窮途末路,大概是抱著一顆拉著時溫忍一起下水的心。
薑唯意其實一開始不想管這件事,他的IT技術也不是無所不能的,並且,在這樣緊急情況下,他有很大的風險會在後台留下痕跡,而且不管這件事發不發生,他都相信時溫忍會堅持著把這件事情揭發出來,不怕達不到他們共同的目的。
隻不過看到時溫忍和路巷站在那裡的一瞬,他腦海中突然閃過十年前的畫麵,那個素未謀麵但是仍然擋在他麵前的少年,那個對著一個臆想出來的人說話,卻仍然能笑的那麼溫柔的人,想起他的那種,在知道路巷是不存在的之後,眼底深切真實的焦灼與恐慌。
薑唯意那天站在門口,看到他對著什麼都沒有的牆壁,彎起雙眼,儘管身上傷口縱橫交錯,但是那雙眼睛透徹明亮得像點了星星,從眼睛到嘴角,無一不是在笑。
人是並不存在的人,但流露出來的,是最真實的愛意。
“算了,有時候冒個險,倒也無妨吧。”他移開手,看著路巷從後麵跑到時溫忍身邊,把他攔在身後,低聲跟那個率先收到照片的女孩說著什麼,轉而收回目光,垂下眼,語氣依然冷淡,但是其中,夾雜了一絲難以察覺的遺憾:
“畢竟你還有幸福的可能啊,時溫忍。”
青年收起電腦,一雙目光平淡如水,轉而看向薑秋衡,對麵的人轉過頭來,和他對視,彼此就這麼相互凝望幾秒,然後薑唯意平靜地移開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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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台上的薑問鼎就略顯慌張了。
他趕忙招呼了觀眾席上的張聊,低聲讓他去後台看看,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但是緊接著,幾名技術人員跑過來,滿臉驚慌:“薑、薑總,我們後台的電腦中病毒了!無法使用!”
薑問鼎霎時間眉頭一皺,握著話筒的手開始微微出汗,但還努力保持鎮定:“——什麼?快去查查什麼情況,讓簽售會先開始,待會兒再……”
“簽售會,或許不會開始了。”
突然,時溫忍緩緩站起身,看向麵前的人群,沉聲道:“站在你們麵前的,並不是一位光鮮亮麗的總負責,而是一位乾儘了所有反人性勾當的犯罪。”
“沒錯。”
一道嘹亮明朗的女聲穿透進沸騰的人群,所有人又是一驚,循聲望去,後台出現兩名少女,大步登上舞台,夏歌仍然穿著薑問鼎娛樂公司的製服,眼神堅定無畏,高舉起手中的一份賬單和一個u盤,朗聲道:
“這是現在站在台上的這一位薑問鼎先生,販賣人口、組織賣 | 淫的證據!並且以相關照片相威脅,對被害人進行非法囚禁,請大家擦亮雙眼,不要受之蒙騙!”
“……”
薑問鼎猛地瞪大雙眼,隨即終於拋下那副笑麵虎的樣子,橫眉怒目:“胡說八道!”
夏歌毫不畏懼地直視著他,冷道:
“所有賬單,個人資料、u盤、聊天記錄、贓|款,都是確鑿的證據。”
薑問鼎冷笑:“是麼?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拿到的賬單,但如果你指的是賬單中沒有備注的數款,那是我親生兒子事務所的分紅!”
夏歌收起賬單,慢條斯理地撩起眼皮:
“我還沒說是哪份賬單呢,你急什麼?”
“……!!”
薑問鼎瞬間像被扼住了脖子,臉色一寸一寸變白,凸眼瞪著夏歌,像是要把她撕成碎片。
夏歌繼續道:“你的保險箱裡鎖了所有員工的身份證和戶口本等個人證件,檔案裡有我們三圍,行房經曆甚至貨源地等與正常工作毫無關聯的信息,以及那一整牆藏在暗格背後的贓款——”
她的眼神愈發冰冷:“——這些還不足以證明嗎?”
“我也有證據可以證明。”
一直低頭沉默的時溫忍突然抬起頭,緩緩地從座位站起來,他的目光已經恢複了往日的平靜,語氣冷靜平緩至極:
“剛剛在各位手機白屏前,應該有幾位,收到了一些我並不想讓彆人知道的照片,我並不否認,那就是我的,是我十六歲的時候,在某位跟薑問鼎先生有關的人那裡留下的,是因為我的父親,為了圖謀錢財,而把我賣給了這個人,並且現在後台有一個人,就是曾經傷害我的人,我曾打算簽售會過後把他交給警察,看來有人逼我提前亮出後招了。”
時溫忍打開錄音筆,聲線又抖又急,但仍然響亮:“這裡,有他招供的錄音為證。”
他微微戰栗地舉起手機,果斷地摁下手機。
張聊驚恐又粗獷的聲音響起,一個字一個句,把他如何拐賣了他人、侵害了他人、強迫他人進行非法活動儘數倒來,毫無保留。
時溫忍緩緩地閉上眼睛。
他一直在逃避和隱藏的過去,他那個隻敢用一個虛假的名字和一個虛構的故事才敢說出來的過去,現在那份長達將近二十年的過去從儘望街的陰影裡被帶出來,他的痛苦、他的恥辱、他的一切脆弱與不堪,被帶到他表麵榮光萬千的今天,曾經掙紮在底層的少年像是穿過數萬人群款款走來,和如今那個被許多讀者和讚美環繞著的自己想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