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時溫忍直到今天,也才終於敢抬起眼,直視著過去的自己。
泥濘和光鮮交融合一,那個孤獨狼狽的少年,和如今有愛也有一切都的自己,構成了一個完完整整的他。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隻不過那份跨越漫漫長夜的篤定和堅韌,從未被擊潰一絲一毫。
他平和的聲音響起:
“這也是我第一次以我的視角,而不是以時煦的視角,向大家展現我的,一些不願意被發現的過去,可能今天過後我不會再是你們眼裡那個萬人簇擁的時老師,可能今天過後我就聲名狼藉,但無所謂——”
他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薑問鼎:
“無所謂,那些照片,你們傳出去、發到網上,成為我以後所謂的黑曆史,都沒有關係,一些閒言碎語而已,我扛得住。”
路巷猛地攥住時溫忍的手腕,看向他,用力地搖了搖頭。
“沒關係。”時溫忍轉過頭,微微勾唇,“且不提他們能不能發上去,就算真這樣了也不是最壞的情況,至少我可以吸引火力,剩下的受害者,不用受到那群三從四德法官的審判。”
然後,時溫忍的目光轉向人海,眼神突然溫柔下來,有些疲倦而又無奈地笑道:
“毀了今天不是我的本意,對不起啊,沒給你們留一場幸福美好的回憶。”
“……等一下!!!”
一道聲音橫插進安靜到極點的會場,王招男從門外撞開人群,和黎以江一起狂奔而至,她展開自己的病曆單和之前做的筆錄,聲線抖得厲害,但分貝卻絲毫未減:
“我、我也是!”
她紅著雙眼,渾身軟得站都站不穩,兩天腿顫顫巍巍地支撐著整個人的體重:
“我、我也有相似的經曆,他們讓我……讓我覺得……覺得……”
小姑娘纖瘦的身體還在發顫,她反射性地想把自己蜷縮起來,連說一句完整的話都艱難痛苦,但待沉默片刻後,王招男一咬牙,攥緊手中的病曆單,又像豁出去了一般,一點一點直起身,用儘全力,從牙關中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
“……可是我、我不……不想結束!”
“這個……這個是他們想要滅口的,我受傷的病曆單……和時老師媽媽和姐姐在受他們拐賣集團迫害後,收到心理生理雙重侵害的病曆單,我、我以此為證!”
一瞬間,所有人憤怒的目光聚集向薑問鼎。
“等一下、請各位稍安勿躁,都是誤會,我去安撫——”
“都是誤會嗎?”
站在一旁的馮潛亮出警官證,一字一句,聲音朗朗:“我以身為一名警察的人格尊嚴發誓,他們確實有這樣的交易,我也曾經是受害者之一。”
他的話音落下,後台的幾名工作人員放下手的工作,無數道帶著審視、帶著恨、帶著終於如釋重負的目光,直直刺向薑問鼎!
“老子也他媽實名舉報,這群男女通吃的變態非法囚禁!”
“我不是這裡的人,是被他們拐賣後逃出來的,又被關到了這裡!”
“他怕我們出逃後報警,所以假借給工作之名把我們騙到這裡,再關起來!”
“經常要我們做一些非法應酬!”
後台技術人員摘下胸前的工作證,走到時溫忍身邊:
“我為他們作證,照片是薑問鼎強迫我們發到你們每個人的手機上,對不起時老師,我願意付出相應的代價。”
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摘下胸前工作人員的徽章,洪亮的聲音久久回蕩在會場:
“我為他們作證,這確實是關押我們的囚牢。”
原本打算頒發獎品的禮儀小姐一身手,抹去了嘴角的口紅,在白與紅的纏繞映襯之下,她雙眼含淚:
“我作證,他們一直在做非法交易。”
越來越多的人放下胸牌,越來越多的的走向夏歌和時溫忍。
“我作證,他們是犯罪!”
“我願意為時老師他們作證。”
“我作證,願意為被脅迫犯罪付出代價。”
“我作證。”
“我為他們作證。”
“我作證!”
“……”
越來越多的聲音開始出現,長久的黑暗讓大家在沉默中爆發,所有渺小的證詞在引導下彙聚在一起,成為了一道響徹雲霄的呐喊!
“你們……你們……”薑問鼎氣得咬牙切齒,轉過頭,瞪著台下的員工,壓低聲音,惡狠狠地威脅道,“你們不怕要是證據不足,我被無罪釋放,回來讓你們,連同你們全家,都生不如死嗎?”
“或許之前怕吧,畢竟你自己說的,你一手遮天,我們也怕擔責,我們也怕連累家人,也怕死,所以忍下了,可能曾經你借我一百個膽子,我都不敢在你麵前大聲說一句話。”一個眉目乾淨的青年從人群中站出來,看向時溫忍,堅定道,“但隻要有一個人有勇氣去回擊,有人站出來,我們就一定支持他。”
當越來越多的人卷入了沉默的漩渦,從這個漩渦中掙脫出來所需要的力氣就越大。
可如今,有一個人就站在那裡,眼神堅定而又無畏,毫無怯色地直視著薑問鼎,賭上了他的名聲、前程還有未來的一切,扛下了所有的身體暴力或者精神恐懼,踏破了牢牢束縛住人們的結界。
“或許我也怕吧,畢竟我也不是什麼無堅不摧的人。”時溫忍平靜地看向薑問鼎,“但比起這些,把你們送進去比較重要些。”
“你知道嗎?”薑問鼎看向時溫忍,眼底猩紅,詭異地笑了,“逞英雄的人,一般是第一個死的,你不會真的覺得自己道德高尚,然後用那種可笑的英雄主義把自己感動的聲淚俱下吧?”
“我沒有想過做英雄,也並不配,走到今天這個局麵,不是我一個人所能推動的。”時溫忍眼中無波無瀾,聲線平穩,“他們都是他們自己的英雄,而我隻想讓我重要的人都幸福。”
他話音落下,突然一道洪亮的聲音自不遠處傳來:
“——鵬程市第一公安局刑警,你們涉嫌拐賣、強 | 奸等罪行,速速放棄抵抗,跟我們回警局。”
門外悠長尖銳的鳴笛劃破天際,幾名身穿製服的警察飛奔而來,人群沒有任何指揮,卻十分迅速地向兩邊站開一條道,為警察開道,剛剛那個第一個收到照片的小姑娘,突然高舉起手機,上麵的滾動大字清晰可見:
“請收到照片的人,保護被害人隱私,不要外傳!”
像打響靜林的第一聲槍響,驚得無數鳥雀展翅而飛,緊接著更多的呼籲聲響起,越來越多、越來越密,最終如同厚重凶猛的洪浪,在傾瀉中奔騰成一首憤怒的合奏!
“請收到照片的人,不要外傳!不要外傳!”
“不是他們的錯,請摒棄受害者有罪論!”
“不要外傳!不要外傳!”
“請嚴懲犯罪!”
“我也做證。”
沸聲盈天中,一道女聲穿透嘈雜。
她的聲音太透淨,所有人一同循聲望向門口,時溫忍驀地瞪大了眼睛:“你……”
楓信子捧著一個小小的盒子,麵容削瘦,身形如柴,她緩緩地掀起眼皮,用力地瞪著薑問鼎:
“你殺了我哥哥……你奪走了我最後的家人……這個盒子裡,是當時我問黎警官要回來的……是我哥哥的骨灰……”
台下的黎以江一怔。
那天時溫忍他們走後,小姑娘突然沒了先前那副憔悴柔弱的模樣,她的眼神清明冷靜,語氣平穩地拜托黎以冬帶她去看哥哥的屍體,並且全盤拖出了一切。
此刻,楓信子鄭重地捧著那個骨灰盒,如同參加葬禮一般肅穆莊重,乾裂發白的手指緊緊攥著盒子,抑製不住地劇烈發抖,她嘴唇顫動著,頭發長長地披下來,一雙眼睛向外微微凸出,那雙玻璃珠般無神無采的雙眼中是翻湧咆哮的憤怒,如同一堆死氣沉沉的灰燼中,突然迸出了一簇凶猛躍動的火焰。
“你、你……你那麼輕易地錄用我,隻是為了去讓我做那種工作……”
她至今都記得,自己滿懷期待、渾身乾勁地入職,幻想著第一次拿到工資,第一次和哥哥在大城市裡吃頓好的,可是他們隻是不由分說地把她推進了一場聲響震天的狂歡,觥籌交錯,玻璃杯丁玲相撞,迪廳頭頂的旋轉燈五光十色,無數豔麗色彩的交錯相替讓她眼花繚亂,震耳欲聾的淫|詞|豔|調讓她本能地想逃離,有人滿身酒臭地湊過來,扳開她的下巴,往她嘴裡灌了辛辣的酒,然後她整個人開始發燙、發暈、發軟……
“你怎麼能、你怎麼能……?我明明沒有投機取巧,我是通過合法的招聘網找到的這份工作!”
楓信子的眼眶通紅,蓄滿淚水,大滴大滴地往下滾,她用力地把骨灰盒抱在懷裡,聲音尖利得破了音:
“我都已經躲過了年少嫁人……躲過了相夫教子……躲過了當街拐賣,這是我堂堂正正找的工作啊……你讓我怎麼防啊?你讓我怎麼防啊?!啊?!!”
被推倒在沙發上的時候,那些人的臉和天花板在她麵前變成無數道重影的時候,那些猥瑣的笑聲和汙|言|穢|語傳進她的耳朵時,最後一點反抗的力氣被剝奪的時候,楓信子滿腦子在想的是,有個穿著黃色製服的小哥乘著大貨車風塵仆仆而來,手裡拿著一張紅色的錄取通知書,高聲叫著她的名字,於是那年盛夏,她用一張大學錄取通知書碾平了對她的那些風言風語;想到的是她第一次踏上男女平等的土地,在大學的學堂裡高談闊論,在聚光燈下熠熠生輝,在教學樓廣闊的草坪上暢想未來的人生,在畢業時她彎下腰,校長為她撥開畢業帽前那縷麥穗;想到的是供她讀書的哥哥,滿是灰塵的臉上,露出了一雙笑彎的眼睛,他跟那些家鄉的人都不一樣,他不會凶神惡煞地逼著自己快點嫁人,他隻會摸著她的頭說你是我的驕傲。
然後她後麵的一切風光無限都被這樣輕輕鬆鬆地貶進塵埃,他們隻要她的容顏、她的美|色,天地顛倒、命運改寫,一邊是紙醉金迷,而一邊是無間地獄。
“為什麼啊……?”
楓信子一步步走到薑問鼎麵前,走上台,萬般珍視地放下骨灰盒,隨即她也走上去,一雙眼睛紅得快要滴出血來,整張臉都蒼白到如同死人。
“為什麼你能毀了我的一切,毀得那麼輕易啊?!”
後來她喝了農藥,楓生跪在薑問鼎麵前,給他磕了三個頭,求他放楓信子一條生路,出乎意料的,薑問鼎答應了,但條件是要求楓生為他去殺人,無奈之下,青年囑咐楓信子,對外人就編個理由,說自己沒做過這份工作,好在未來也有生存的餘地,然後拋下至親,用生命為她開路。
“憑什麼啊?!明明我都從那個鬼地方跑出來了!”
楓信子聲音嘶啞,語調淒厲,她嘶吼著,握緊雙拳,長發淩亂地貼在額前,隻露出一雙紅得嚇人、滿是恨意的眼睛,淚水源源不斷地湧出,嘴唇被她咬出了血,鮮紅的顏色淌過慘白的皮膚,少女保持了一瞬間的沉默,緊接著,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那一瞬間,她從懷裡抄出一把小刀,緊接著高高揚起,銀光閃爍,在幾位警察衝上去製止她之前,她用力地捅了下去!
“啊——!!!”
瞬間尖叫四起,她速度太快,快到薑問鼎都沒來得及痛喊出聲,就雙眼一凹,滿眼不可置信地轉向她,血濺了少女一臉,而她絲毫沒有後退,雙手握著刀柄,又狠狠地往更深的地方捅!
“你真是個該千刀萬剮、不得超生的牲畜。”楓信子眸底猩紅瘋狂,咬牙切齒道,“我偏生也要讓你嘗嘗心臟被千刀萬剮的滋味。”
“你彆乾傻事!楓信子!你殺了他,你自己也毀了!”黎以江趕忙大吼著要阻止,可惜為時已晚,他話音未落,台上的男人已經捂著心口,怒目圓睜,直直地倒在了血泊中,那雙眼中有憤怒、有痛苦、更有不可置信,大概精於算計如薑問鼎,也沒算到過自己這輩子會終結在自己一貫視為玩物的女人手中。
“請各位群眾不要拍照!有序離場!”
警察一邊高喝,一邊狂奔向台前,劈手奪過楓信子手中的刀,反剪她的雙手,摁住她的肩膀,楓信子本就一身病氣,現在更是精力透支,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她整個人狼狽不堪,鮮血在她白色的裙子上一朵一朵綻放,她就這麼跪著,仰頭看向門口,無數人尖叫著推搡著向門口奔去,轟然震開了大門,刹那間萬千縷光線翻騰著奔湧著衝破了封閉的場館,刺眼明亮的光芒,直直地打在了楓信子和那捧骨灰上。
幾名女警趕來,哢噠一聲給她上了手銬,而少女仰麵向著長夏的烈陽,靜默無聲地淌下淚水。
“我是毀了自己。”她沙啞道,“可是我自由了。”
隨著步履聲和呐喊聲愈發接近,被扣在後台的張聊知道自己還是走向了死路一條,他雙手緊緊攥進布料,一咬牙,心一橫,秉持著賭一把的心態,大步衝出後台,徑直把夏歌身後的黎以冬拽了過去,哢噠一聲,冷光劃過,□□徑直抵上黎以冬的脖頸!
黎以江瞳孔一縮,失聲叫到:“以冬!!”
夏歌臉色一白:“黎以冬!”
張聊滿臉漲紅,尾調尖利的破了音,嘶吼道:“不許過來!!再過來我殺了她!!”
警察及時刹住了腳步,警惕地抬頭看著他。
張聊滿眼瘋狂,怒道:“彆過來!媽的,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殺了這個小 | 婊 | 子。”
他渾身的血液都沸騰盤旋到了頂峰,眼中血絲密布,緊繃著每一根神經,忽然,一隻冰涼的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張聊全身一凜,滿臉冷汗地低頭看去,一直沒有說話的黎以冬,此刻低著頭,看不出她臉上是怒還是驚。
“嗤。”
她的聲音很穩、很淡、很冰:
“手抖什麼?刀都拿不好,你有膽子殺人?”
話音剛落,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情況下,黎以冬摁著他的手腕乾脆利落地一擰,哢吧一聲脆響,張聊的腕骨被硬生生地擰斷,但他還沒來得及慘叫,黎以冬一個轉身,反手響亮地甩了他一個耳光,屈起膝蓋就是毫不留情地一頂!
“——啊……啊……!!!”
張聊痛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捂著 | 襠痛苦扭曲地倒在了地上,黎以冬麵無表情,乾脆利落地拍了拍手,在一旁的夏歌見怪不怪,湊過去小聲問:
“這個……這個不會踹出問題嗎?”
黎以冬轉過頭,衝她微微一笑,剛才的冷硬不複存在,十分溫和道:
“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