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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巷不見了。
龐大的人流緩緩流動,車輛疾馳而過,麵前的車燈也隨之掠出數道光道,時溫忍站在十字路口,有些慌張地四周環顧。
路口人頭攢動,羽絨服間摩擦出刺啦聲響,時溫忍被擠得踉蹌了幾步,心中焦灼漸濃,提高音量又喊了一句:“路巷!”
無人作答。
雖然作為一個將近三十歲的成年男性,路巷的人身安全並沒有什麼值得擔心的地方,但是介於少年時的那次經曆,時溫忍並不喜歡現在的情形,甚至可以說是有些恐慌。
畢竟十年前的那次分彆,就是在他以為一切將要好轉的時候降臨的。
熬過了少年時期的萬丈深淵、跨越了長達十年的獨自等待,他好不容易用一身風雪換來如今的平安團圓,才在幸福中安寧了沒有多久,也不見得再有第二次勇氣,去麵對下一場堪稱天崩地裂的彆離。
“……路巷!”他猛地轉身,逆著人群,有些焦急用力地撞開一條小道,返回去找他,“你人呢?!”
街上的人人來人往,甚至沒有人為他這般異常激烈的舉動投來一個目光,大家仿佛都被各自隔離在自己的世界裡,像一個喪失感知的機器,低著頭快速往前走。
時溫忍找不到他要找的人,心臟砰砰狂跳,剛要再喊路巷的名字,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平穩溫和的聲音:
“——忍。”
那道聲音聽起來並不屬於這個世界,來自於極為遙遠的遠方,但卻一點都不模糊朦朧,清晰道讓他瞬間就認出了那是誰的聲音。
“路巷!”時溫忍循聲回頭,身後卻並未出現熟悉的聲音,“你彆開玩笑,你在哪?!”
那人像是並沒有聽到他的呐喊,隻是自顧著叫著他的名字。
“忍。”
聲音逐漸拉近。
“……時溫忍?”
熱氣猝不及防地打在時溫忍的耳朵上,他驀地一凜,緊接著猛然睜開眼睛,隨即感到背後透進陣陣涼意,還帶著點冷汗的潮濕。
他唰地一翻身,迎麵就對上路巷放大的臉龐。
“……睡得這麼沉?”路巷身上的圍裙還沒解下來,一手抄著鍋鏟,俯身湊近看他,微微詫異道,“我應該沒有這麼……不做人吧?”
“……”時溫忍剛從夢魘中抽身出來,整個人還沒回過神來,隻是微喘著氣,聲音有些沙啞,“你要是敢把鍋鏟上的油滴到被單上,你就完了。”
“好好。”路巷知道他有點起床氣,順從地抽了張紙,擦了擦鍋鏟,然後把鍋鏟背到身後,目光落在他被浸濕的睡衣領口,“外麵零下……你居然出汗了?”
時溫忍沒跟他說夢的事,隻是反身下床,隨便找了個理由,語氣有些淡:“可能晚上空調開高了。”
他雙手撐著床沿,坐在床邊,整個人麵無表情,有些呆滯地盯著地板,目光渙散放空,過了很久都沒有要動的意思。
“……”路巷察覺到他有些不對勁,斂起嘴角的笑容,正色道,“不舒服嗎?”
“……不,沒事。”時溫忍小幅度地搖了搖頭,輕輕吐出一口氣,隨即伸手勾住了路巷的脖子,仰頭吻了他一下,聲音中有些倦意,“除夕快樂,路巷。”
路巷把鍋鏟背到身後,防止油滴濺到被單上,俯下身,一手撥開時溫忍的發絲,輕輕抵住他的額頭,不由得放輕了聲音,關切道:“嗯?發燒了?”
“沒事,沒發燒。”時溫忍撥開他的手,感覺自己的心臟還在砰砰狂跳,喉嚨中發澀發乾,頭還有些隱隱作痛,他伸手,抓住路巷的衣角,然後用力把他拉過來,一手環住他的腰身,深深地將腦袋埋進他的懷裡。
路巷嚇了一跳,除了床第之事,時溫忍沒有這麼直白地表現出過自己的依賴,他垂眸,看著完全埋進懷裡的人,頓了下,隨即將手覆上他的後腦勺,把他往裡按了按。
時溫忍收緊了環住路巷的力量,感受著他的圍裙布料的溫度和觸感,路巷身上的洗衣粉味很乾爽、很熟悉,兩個人的衣服混在一起洗久了,就連上身的氣味都是幾乎相同的。
時溫忍維持著這個姿勢維持了許久,二人不動須臾,隨即路巷聽到了他有些發悶的聲音:“今天過年了。”
路巷低頭,吻了吻他的發絲,溫聲道:“嗯,除夕快樂,時老師。”
他還想說什麼,目光突然瞥到一處,緊接著喉頭一梗,語氣突然變得心虛起來:“嗯......有件事兒......”
時溫忍還被包裹在一陣溫熱的黑暗裡,完全沒意識到視野之外發生了什麼,習慣性地回答路巷:“嗯?”
“那個......”路巷微微鬆開手,做好了隨時就跑的姿勢,“.....油。”
時溫忍心中的溫情頃刻間散了大半,吸了吸鼻子:“......你完了。”
路巷條件反射性地一凜,向後退了一大步,滿臉委屈地為自己申冤:“明明是你突然撲上來抱住我撒嬌叫老公才導致我心猿意馬心花怒放一心二用......紅顏禍水大家都是凡人誰還沒有個動心的時候老婆我今晚不做了好不好你不要過來啊!!!”
隻是打算下床的時溫忍:“......”
“誰特麼跟你撒嬌叫老公。”時溫忍揉了揉頭發,深吸了一口氣,“要叫也是你叫。”
他腳剛沾地,突然想到路巷剛剛話中的“凡人”,突然心中微緊,抬頭,看向路巷,張了張口,有些不確定道:“路巷,你......不會再離開了,對不對?”
路巷聽到這話,突然怔住了,連手都懸在了半空中。
時溫忍本身就覺得心中有些慌張,見對麵人一向反常地沉默了,內心暗暗翻湧的不安突然被助長,逐漸變得洶湧沸騰,他收緊手上的力道,加重語氣,又重複著問了一遍:“你不會再離開了,對不對?”
路巷低頭,看著時溫忍,沉默須臾,隨即半跪在時溫忍的身前,攀住他的肩膀,抬眼,溫柔地看向他:“做噩夢了,對嗎?”
“夢到我離開了吧?”路巷半撐著頭,半是玩笑地看著時溫忍,“你老公一米八四那麼個大帥哥,哪那麼容易消失,身高腿長長得還牛逼,你不應該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我嗎?”
時溫忍垂首,湊近路巷,盯著他那雙海藍色的眼睛,神色始終認真,一字一頓,輕聲道:“......笨蛋。”
路巷一聽,剛要跳起來為自己正名,就聽時溫忍語氣平靜地補上了後半句:“明明你也擔心,一個勁憋著。”
這句話像是瞬間按下了暫停鍵,路巷突然收起嬉笑打鬨的神色,直直地定住了。
時溫忍這句話並非空穴來風,曾經他看到過對麵的青年緊緊皺著眉,用可以捏碎骨頭的力道箍住自己,具有攻擊性的吻鋪天蓋地地壓下來,他伸手,回抱路巷,他們以一種幾乎持平的力量擁住彼此,理智和意識支離破碎,隻有他們此時圈進懷中的愛,才最是濃烈也最是直觀。
他曾經在渾身是汗、半夢半醒的時候,轉過頭,看到路巷披著一件單薄的襯衫,一個人坐在床邊,一隻手撐著床沿,一隻手輕輕抓著時溫忍的手。
時溫忍在朦朧間翻過身,雙手環住路巷的腰,整個人黏上他,臉蹭著他腰腹處的皮膚,語氣有些含糊不清:“怎麼還不睡......你們年輕人就是精力旺盛。”
“明明隻差了幾個月。”路巷笑了聲,翻身籠住時溫忍,把他整個人攬進懷裡,“你還有力氣?”
“.....滾。”時溫忍伸手,不輕不重地擋了下,聲音有些嘶啞,然後往路巷懷裡鑽了鑽,“睡覺。”
再過片刻,時溫忍的呼吸逐漸平穩,在他墜去夢境的最後一秒,他突然感覺到身後有人抵住了他的脖頸,輕微地蹭了兩下。
大概是曾經仗著自己是幻影,路巷常常會在時溫忍睡著時輕輕地碰他,然後對他低語,現在成為了真實的人,這樣的習慣依然自然而然地保留了下來。
隻不過這一次,時溫忍感受得到了。
有些潮濕的熱氣撲打在了時溫忍的脖頸上,然後下一秒,他聽到身後人緩緩開口。
“時溫忍。”他像是小心翼翼地吐露著某種心事似的,聲音很輕,還有些沙啞,輕蹭著他,“我其實不喜歡睡著的感覺。”
他不喜歡睡著的感覺,因為一旦當他沉入夢境,所有的意識就都被抽離,他迫於真人的生理機製強行入眠,似乎一切都逐漸脫離了他的控製,所有外界發生的一切變化都在一瞬間被放慢和模糊,就是在困意的包抄中不斷向下跌落。
和時溫忍的噩夢相似,路巷生怕自己一睜眼,所有令他熟悉的家具、觸感還有愛人的身影都坍塌覆滅,萬物皆空,一切回到了原點。
他也擔心、也害怕、也誠惶誠恐患得患失,生怕一閉一睜顛倒了無數夢魘幻想的瞬間,他最愛最愛的那個人,在一夜之後又變成了孤身一人。
他們都太幸福了,他們也都太害怕了,都想像曾經擁抱著那樣,雙手收緊、指尖攥進布料,在唇齒掠奪中交換氣息,一輩子都浸泡在彼此的體溫和相擁的感覺中,再也不缺席彼此生命中的任何一秒。
正因為這樣想,路巷其實一直處於一種緊繃的狀態,但他不願意說,因為他知道這種恐懼同樣根生在時溫忍心中,他知道自己一旦提起,這樣的不安會在二人之間迅速彌漫,讓這一切美好的景象在悄無聲息中變得搖搖欲墜。
可是他又低估了時溫忍對他的關心和細心程度。
時溫忍是最早發現路巷不對勁的人,路巷的一切情緒起伏,都被時溫忍儘收眼底,但他屢次試探,路巷都會很自然地把話題轉過去,然後很好地掩蓋了一切。
“......”時溫忍輕歎了口氣,終於從方才的噩夢中緩了過來,意識到自己剛剛的舉動和言語,他不由得伸手,在路巷頭發上揉了一把,沙啞道,“一個夢而已,沒什麼好怕的。”
路巷仍然沒有反應,時溫忍見他一個勁兒地發愣,又在路巷頭上薅了一下:“你傻啊,有事不和我說,你時老師什麼事兒不能給你解決。”
他翻身下床,輕拍了下路巷的肩膀,半是安慰半是輕快道:"早上當我沒睡醒瞎說的,算我的,過年呢,開心點兒。"
路巷扯了下唇,二人旁若無事地走進客廳,時溫忍打了個哈欠,揉了揉掛在眼角的生理淚水,去陽台上翻出了掃帚和拖把,一手把它們拖到門口,一手按住了聞聲就要過來幫忙的時溫絮:"姐你坐著吧,那腿好了也還在恢複期,彆乾太多活兒,交給我吧。"
時溫絮眼睜睜地看著時溫忍拿走了家裡的掃帚,抿了下唇,溫溫柔柔地掏出了自己的絕殺:“你彆讓我閒著呀,要是你這邊實在沒事乾,那我就去問問文哲......反正都是自己家。”
時溫忍聽到這句話,手上的動作一頓,冷酷道:“他要是敢讓你乾,早就被我大卸八塊扔出去了。”
時溫絮佯裝害怕地縮了縮肩膀,一本正經地教育他:“你不要這麼暴力......”
“哪有?”時溫忍坦坦蕩蕩,“我這麼溫柔可親寬容大度,不就是親姐胳膊肘開始往外拐了嗎,沒關係的,我一定會在過年期間克製住自己,等到節後再找他算賬。”
“您就放寬心休息吧,待會兒我們一起貼窗花對聯,太重太累的活還是交給我和路巷吧。”時溫忍一邊說,一邊跑到陽台的水槽邊接水,“現在回家了姐,這些本來就不是你的義務和本分,要休息就安安心心地休息,不用顧及那麼多。”
時溫絮點了點頭,一整個上午,三人把家中的一切都打點好,原本空敞開闊的房間裡終於張貼起明豔的大紅,三個人以前基本都沒正正經經過過除夕,路巷按照之前網上搜好的習俗,把時溫忍推去洗了個澡,然後再強行給他套上和自己同款的大紅情侶毛衣,然後把他拉到鏡子前,對自己的審美進行了展示:“怎麼樣?!”
時溫忍直接空心上身,家裡空調又開得不高,他突然覺得有些涼嗖嗖的,拉起紅毛衣的高領,往裡縮了縮,微微勾唇,點了點頭:“好看。”
等二人把一切都打點好了,路巷按照事先列好的菜單,三個人擠在一間小廚房裡,路巷把之前買的一大包菜肉蛋一一分類出來,時溫忍有些手忙腳亂地按照著菜譜又是倒油又是放菜,時溫絮站在一旁,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地指導著慌裡慌張的兩人,油鍋刺啦的聲音赫然響起,白霧猛地衝上天花板,香味伴隨著油滴向四周飛濺而開,路巷把兩個人往身後擋了擋,“嘶”了一聲,抄起一旁的鍋蓋擋在身前,飛速地橫在麵前,鍋鏟豎在手上,一本正經道:“沒關係!!不用怕油,看我把它們全部絞殺!!”
時溫忍:“……”我就說大家活在這個世界上精神多少有點不正常吧。
時溫絮:“……哈哈,小路看起來挺……額……童心未泯的。”
路巷一邊像擊劍戰士一樣一邊推著鍋蓋一邊揮著鍋鏟,一邊在百幫之中抽身轉頭呼叫時溫忍:“時老師!!青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