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密信 豹子放歸山林,蛟龍送回……(1 / 2)

梵音海塵夢 安珀 5883 字 8個月前

啟明星剛剛升起,通往哲蚌寺的山路上,三十餘人的馬隊在零零星星的朝拜者中分外顯眼,正是改裝易服的白教僧人。

衛藏慣例,信眾們總是趕早來到寺院,將儉省出的一點酥油,茶葉或是糌粑,布施給清晨齊聚大殿誦經的僧人,以求福報,來生脫離苦難。想到自家楚布寺信眾摩肩接踵的盛況,便可見黃教最大的寺院在藏巴汗這些年的強力壓製之下,已然凋敝零落,眼下正該有滅教之禍。

白教僧人正自暗暗得意,卻有隻言片語送入耳朵:“據說這位□□喇嘛是觀音菩薩化身,十分靈異。他路過的山口冒出泉水,天空出現蓮花的形影。”“我的兩個哥哥都在哲蚌寺出家,見過活佛,他和普通僧人一樣學經呢。”“……還很年輕,可不要再丟下我們了。”“黃教這些年可吃了不少苦頭啊,好多寺廟都被白教奪去了……”

侍從在馬上不安的挪動一下,若是這些黃教信徒知道他們的身份……他偷偷瞥了一眼麵無表情的主人,低聲道:“上師,咱們這個打扮,能見到□□喇嘛麼?”

“正式拜訪他當然會推托不見。裝成俗人硬闖甘丹頗章,自報名號。他猜不到咱們意欲何為,必然想要探個究竟,不得不見。”

“那……萬一他們把您……”

“你多慮了。”白衣喇嘛微微一笑,“藏巴汗正愁找不到借口剿滅黃教。五世□□喇嘛是聰明人,怎麼會做這種授人以柄的蠢事。”

侍從一怔,眾所周知,上一代□□喇嘛公開詛咒偏向白教的老藏巴汗,旋即身遭不測。黃教信徒質疑活佛死因,難免鼓噪。老藏巴汗便以平叛為名,帶兵包圍哲蚌寺,殺人劫財,禁止□□喇嘛轉世,黃教險遭滅頂之災。想不到看似隻懂繪畫的主人,竟也諳熟世情,深通幾方力量互相牽製之道。他心下稍安,帶馬緊緊跟隨。轉過一個彎,遠遠望見大片白色僧舍依山而建,鱗次櫛比,正合“哲蚌”是“白色大米高高堆積”之意。

寺門大開,迎候各方施主。白教僧人下馬卸了幾隻箱子,卻並不隨信眾往大殿方向走,徑自向左側一處高牆大院快步行進。

立時有寺內值守僧人發現異樣,高聲道:“請各位往這邊走!”卻發現這群人充耳不聞,推開三四個上前阻攔的同門,直衝□□喇嘛居住的甘丹頗章,登時汗毛倒豎;心知有變,急將右手食指拇指含在口中,嘬腮吐氣。一聲尖利的呼哨穿透黎明的寂靜。

腳步急促,百餘名兩鬢蓄發的陀陀喇嘛手持鐵棒,躍出甘丹頗章大院的兩側明廊,圍住這一群不速之客,漸漸逼近。卻聽得來人一字字高聲道:“白教第十世黑帽活佛、噶瑪巴來訪!”仇敵首腦膽敢直驅黃教中樞之地,存心攪擾?陀陀喇嘛們皆是一怔,麵麵相覷,停步回首,隻望著圈外一位老僧。

那老僧胡須花白,身軀微微佝僂,立在那裡卻如一株古鬆,氣勢不墮,緩緩走上前來,目光在為首者臉上略一逡巡,認得是噶瑪巴無疑。隻是他平日必著錦緞袈裟,足蹬錦緞靴子,通身氣派不凡。出行皆是黃羅傘蓋,眾人環護,威勢赫赫。更少不了元憲宗蒙哥大汗所賜的那一頂金邊黑帽,炫耀尊榮。此時卻怎麼穿了俗人的衣裳?不覺皺眉,正尋思他到底為何而來。噶瑪巴的侍從們平日裡無往不利,一個便嘻笑道:“難道□□喇嘛是見不得人的麼!”另一人也不耐煩:“你這老頭是什麼人,敢擋我們的路!”

“住口!不得放肆!”噶瑪巴沉聲阻止。這老僧看似普通,卻是黃教的甘丹赤巴(甘丹寺的主持)。民間有俗語“男子漢隻要有學識,甘丹寺的金寶座任你坐”。還有一句話,“甘丹法座無後門”,以形容這個職位必須博學多聞,精通顯密經論及講經聽法的學識,經過重重考驗,絕無捷徑。連□□喇嘛見了甘丹赤巴都要鞠躬致敬,豈容他人輕辱。

噶瑪巴上前一步,合十行禮,恭敬道:“林麥夏仲,您是來為□□喇嘛講經的罷。”(夏仲:大活佛的侍從活佛。)

老經師不答,抬手指點,淡淡道:“大師可看見地下的紅痕?”

借著微明的天光,噶瑪巴順他所指低頭看了看足下青石,莫名其妙。

“那是血跡,清洗難褪……”林麥夏仲語氣之中滿是悲憫哀痛,目光卻森寒如冰,“十七年前,因四世佛爺忽然圓寂,黃教想要問個清楚明白。不想老藏巴汗攻破寺院,大開殺戒,僧俗五千餘眾死於非命。大師如今踏足哲蚌寺,不怕冤魂纏身?”

一陣冷風掠過,噶瑪巴打個寒顫,仿佛腳底有些滑膩血汙,強笑道:“那都是舊年恩怨,老藏巴汗已死,逝者也已往生極樂,您又何必再提呢?”

“我們佛爺的父親被囚日喀則,八年之前死的不明不白,也跟大師毫無關係了?”林麥夏仲冷笑道。

噶瑪巴忙道:“那是紅帽活佛……”正欲推托。然而黑帽紅帽都是白教的大活佛,與藏巴汗親似一家,世人誰不知曉?他聲音越來越小,隻剩苦笑。身後侍從卻躬身說道:“我們佛爺誠心來見,是有要事相商,何必儘提些舊事。芸芸眾生,生死輪回,多生多劫,您難道不曾參悟麼?”

“說的好啊。”林麥夏仲在大法會上與百人辯論尚自口若懸河,此刻正欲反唇相譏,卻有人輕輕扯了扯他衣襟。回過頭去,卻看見□□喇嘛的伴讀赤列嘉措。這少年僧人清眉皓齒,眼睛稍彎,嘴角上翹,令人看去頓生親近之意。附在他耳邊說了一句什麼。林麥夏仲頷首,道:“佛爺隻見噶瑪巴大師一人。”

噶瑪巴無奈回顧,令人將五、六個箱子儘皆開啟,道:“我還有禮物不曾奉上。”

赤列嘉措淡淡道:“禮物請帶回去就是。大師隨我來。”側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噶瑪巴隻得獨自走向樓宇,拾級而上。

初生的太陽照在打開的木箱裡,瑞氣千條,耀眼生花。細細看去,珠玉生輝,錦緞如霞,金銀眩目,價值何止萬金。

兩方人眾在院內對峙,誰也不敢稍動。隻是揣測樓內兩位活佛交談何事。卻不到一頓飯的功夫,噶瑪巴便被那少年伴讀送出來。他滿臉鬱色,神情疲憊,帶著從人告辭而去。

“赤列嘉措……”林麥夏仲剛隻喚了名字,那少年已知其意,道:“上午煽動打殺,下午勸說罷休。噶瑪巴居然低頭求和。不過佛爺隻陪他喝了一碗酥油茶。”

酥油茶喝三碗為吉,又有一句諺語“一碗成仇人”。既然借此表明態度,倒也無需多言。林麥夏仲的目光落在少年侍從手中的布卷上。赤列嘉措微笑道:“噶瑪巴隨身帶來送給佛爺的。佛爺很是喜歡,讓尋巧手工匠裝裱,掛在經室裡。”說著小心展開布卷。

饒是林麥夏仲見多識廣,也不禁眼前一亮,“噫”的一聲。這幅唐卡兩尺長,一尺多寬,繪的是“六道輪回圖”。且不論構圖開合有秩,疏密相當,色調活潑鮮亮,富麗堂皇;隻看生命之輪正中象征貪、嗔、癡的雞、蛇、豬首尾相聯,細逾發絲的線條工整流暢,勾勒出動物的翎羽鬃毛;青稞粒大小的一塊蛇鱗,竟也渲染了深淺漸變,纖毫畢現,的確是難得的精品。隻是……他微微搖頭,“最好不要掛在經室裡。”

“您是怕這唐卡作了手腳,對佛爺不利?不會的。噶瑪巴大師愛畫成癡,決不會容許自己視為神聖的唐卡用來做下流勾當。”赤列嘉措沉吟片刻,還是忍不住問:“依您看,他是什麼來意?我們的計劃……難道走露了風聲?”

老經師默然不語,將昨夜秘議翻來覆去想了幾遍,肯定道,“成功與否尚在兩可,目前隻有數人知曉,絕不會泄密。我們要做的事,始終還是要做。也不必去管噶瑪巴的來意了。”

“嗯。”赤列嘉措點頭讚同,忽而笑歎道:“噶瑪巴大師在此,藏巴汗恐怕不遠,總管大人這一趟行程恐怕有麻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