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經師微微點頭,語氣中卻並無半點擔心,反倒覺得很有趣似的:“就看咱們的總管大人的本事了。”
————————————————————————————————
哲蚌寺往西的大路上,逶迤行來七、八輕騎。馬上乘者皆披絳紅氆氌袈裟,袒露一臂,露出古銅色皮膚,粗樸豪縱;為首的中年喇嘛更是魁梧雄偉,比餘者高出小半個頭,一臉濃密胡髯,顧盼生威。
忽聽一聲尖利呼哨。十來個穿黑袍的壯漢自路邊縱馬竄出,呼喝著持刀攔路。濃髯喇嘛一驚,控轡停步,速即鎮定,懶懶一笑,道:“乾什麼?”
領頭的壯漢一臉凶狠,高聲道:“跟我們走一趟。”
“噯?”濃髯喇嘛仰首望天,看也不看他,自顧自道:“天藍得很呐!”餘下僧人彼此對視,都哈哈大笑起來,催馬搶上,各個擎出鐵棒,玩鬨一般,隨意戳、挑、砸、抽,揮灑自如。刹時馬蹄雜遝,金鐵相擊。不消片刻,馬匹長嘶逃散,攔路之人有的掛在樹稍,有的滾在坡下,有的翻倒路旁,痛呼不絕。
濃髯喇嘛接過屬下手中鐵棒,敲敲伏在地下的一名漢子肩膀,軒眉道:“前頭帶路吧。”
那漢子額上淌血,一臉驚愕,呆愣愣不知如何是好。濃髯喇嘛不耐道:“你家主人不是要見我麼?前麵儘是攔路的狗,沒完沒了,我還怎麼走!”那漢子方才明白,也顧不上受傷同伴,爬起來踉蹌前行。
前方出現幾座黑色牛毛帳篷,兵士林立,守備森嚴。一行人直奔最大的一座帳篷,濃髯喇嘛擺一擺手,獨自入內。隻見藏巴汗大馬金刀的端坐當中,彩緞錦袍,紅綢腰帶,左腋斜掛純金鑲滿鬆石的方形嘎烏,胸前珊瑚珠蜜蠟珠顆顆大如雞卵。他不過三十上下,辨發綰頂,刀眉高鼻,雕刻一般的臉龐粗獷英俊,輪廓分明。一雙眼睛精銳明敏,眼角略為下垂,微帶鷙悍,冷冰冰掃過狼狽不堪的下屬,一抬手,即刻有侍衛抽刀逼近。
一片冰涼利刃貼在頸中,濃髯喇嘛卻似渾然不覺,笑道:“原來是第悉大人,我還以為是土匪劫道呢!”
“索南饒丹……”藏巴汗離座,負手踱步,滿麵笑意,好似逮住了老鼠的貓,慢悠悠道:“總管大人,您這是要去哪裡啊?”
“奉佛爺之命送封信,不勞您操心。”索南饒丹滿不在乎。
“送信?”藏巴汗嘴角抽動,神情微微扭曲,惡狠狠盯住對頭,恨不能將他生吞活剝。前塵恨事恍如昨日。父親原本燒得滾燙的手在他的掌中逐漸變得冰涼,瞪大的雙眼到最後都未曾闔上。蒙古人的呼喝不絕於耳,宛如利劍攢刺。年少的他死死逼住眼淚,俯首彎腰,將父親曆儘辛苦從黃教奪得的戰利品加倍奉還。年少失怙的傷痛,無法形容的屈辱和不甘,愧對父親的餘憾,十餘年來縈繞難去。而這一切,全拜索南饒丹所賜!
索南饒丹和他坦然對視,嘴角帶一點笑意。當年,因四世佛爺而起禍亂,黃教幾乎斷送在老藏巴汗手中。是他,借口去曲科傑寺籌措罰金,半途溜走逃去青海,請來了蒙古土默特部作救兵,將藏巴汗父子圍困在鐵山,大獲全勝。黃教絕處逢生,被奪去的金銀綢緞、莊園地契都物歸原主,並得以尋找□□的轉世靈童,綿延教法。而他自己的聲望也蒸蒸日上……正是他平生最為得意之事。忽聽藏巴汗咬牙切齒道:“該死的差巴!”
衛藏顯貴最喜追溯血統,引以為傲。索南饒丹出身微寒,人儘皆知。然而如今已是哲蚌寺總管,□□喇嘛也要讓他三分,又有誰還在他跟前提起舊事?他臉色一變,轉念之間卻哈哈一笑,道:“我們佛爺跟我講過,佛祖在世時還收了乞丐做徒弟呢。我家以前領種哲蚌寺土地,為寺廟支差,那也沒什麼。第悉大人現在自然尊貴,但您的先人……”他故意頓了頓,慢慢說道:“恐怕也不是那麼高貴罷。”
藏巴汗臉色鐵青,卻無從反駁,怒目而視,揮手道:“少廢話,搜他!”
索南饒丹任由他們翻衣尋找,心中卻暗暗冷笑,藏巴汗如此緊張防備,必有緣故。果然如□□大師所傳消息,打算剿滅黃教。
很快,收在他懷中的信件被呈送上去。藏巴汗瞟了一眼信封,念道:“桑頂寺,六世多吉帕姆尊者,陳烈措姆。”他冷哼一聲,“又是那個女人!她可沒少趟你們黃教的渾水啊!”
“第悉大人這話是什麼意思?您難道忘記了,佛爺年幼時奉您的命令在浪卡子的舅父家居住,那時候和尊者結交,兩人一直有來有往嘛。”索南饒丹看似大大咧咧,實則語帶譏諷。兩人心知肚明,所謂“奉命居住”不過是“軟禁”好聽的說法。
藏巴汗掂了掂信封,冷笑道:“總管大人,這次您還想蒙混過關?”輕輕巧巧挑開了蠟封,抽出信紙在眼前抖開。
“你……你敢……”索南饒丹額上青筋暴起,怎奈刀橫頸邊,不敢妄動。
藏巴汗的表情卻漸漸緩和,這信中所涉無他,除了殷殷問候之語,就是請教寺中修行秘法。活佛之間書信往來,研討佛法,一切合情合理。但是前車之鑒,索南饒丹不能不防。他將頭一擺,“你們幾個,陪總管走一趟,須得寸步不離。若是沒能送他回來……嘿嘿。”他露出一絲殘忍的笑意,沒有說下去。
遙望一行人漸行漸遠,藏巴汗立在帳門口,若有所思。卻聽背後有人悠悠道:“何不殺了他,以絕後患?”藏巴汗淡淡答道:“大師身為出家人,開口便要人性命?”回過身來審視,嘴角掛了一絲譏誚微笑。
這僧人保養得宜,圓臉長眉,慈目微合,含笑道:“我是為您著想,索南饒丹親自送出的信件,定然非同一般,其中必有緣故。將豹子放歸山林,蛟龍送回大海,萬一……”
“此次我必定要將黃教斬草除根!”藏巴汗忽而抽出腰刀,憑空用力斬下,“此時無因無由殺了索南饒丹,三大寺僧兵一定會有所動作。生變反而不美,就讓他多活幾天吧。”
這僧人卻還似不甘心,又道:“索南饒丹和蒙古人的關係太深,萬一……”
“蒙古人?這次我怎會重蹈覆轍!”藏巴汗眸中精光電閃,威棱四射,“當年蒙古土默特部內訌,撤出衛藏,我才有喘息之機。此次正要邀約喀爾喀蒙古卻圖汗前來。若是索南饒丹故技重施,我就讓蒙古人殺蒙古人!”
“您果然是深思熟慮。”這僧人點頭讚許,緩緩道:“還有一件事,噶瑪巴大師天不亮出去,回來之後唉聲歎氣,而後帶著親隨回楚布寺去了。”
“嗯?”藏巴汗頗感意外,想了一想,歎道:“他那性子,隨他去吧。”又命人帶厚禮送去。
這僧人微低了頭,嫉恨神色一閃而過。他正是噶瑪巴提到的紅帽活佛。噶瑪巴自幼隻愛雕塑彩繪,也未見得如何英明能乾,隻是承“大寶法王”封號,雖同屬一派,便壓他一頭,更得藏巴汗看重,不免心中不忿。噶瑪巴這一去,正是他的機會,要在藏巴汗麵前顯弄本領,上前一步,請纓道:“願為第悉大人聯絡卻圖汗和白利土司襄助,鏟除黃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