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總管大人可回來啦!”索南饒丹方至哲蚌寺門口,早有幾個陀陀喇嘛迎上來,彎腰吐舌,有的牽過韁繩,有的伺候他下馬,有的卸下行裝。
“佛爺怎麼樣?”索南饒丹一身風塵仆仆,甩下披單舒展一雙健臂。
“佛爺安好。”那僧人接過披單,滿麵堆笑,“您走這一個月,佛爺哪天不念叨您幾回。吉雪第巴修葺了甘丹康薩,準備迎請佛爺。來人請了好幾回了,佛爺都說要等您回來同去。”他頓了頓,又道:“還有一點小事,噶瑪巴大師來過一趟。”
“嗯?”索南饒丹臉上掩飾不住的得意笑容很快消失不見,皺眉咕噥了一句粗話,道:“我現在就去見佛爺!”
剛剛步入大院,索南饒丹就聽見伴著清脆擊掌的詰問爭辯:“凡是無常,都是不相應行嗎?”“同意。”“凡是無常不都是不相應行,因為佛智是無常而不是不相應行故。”“前因不成。”“佛智,應是無常,因為是依他起故。”……
這是佛爺在和赤列嘉措辯經了。索南饒丹搖搖頭,像是要甩掉那些接連不斷砸在他腦袋上、卻完全聽不懂的詞句,抬手示意值守僧人通傳。隨後穿過明廊,拾級而上轉到經室,撩開門簾。
陽光穿過遍懸室內的幢幡唐卡和林立的經架經櫥,將整間屋子染上了黑白條紋。辨經聲止歇,靠近窗口的經案邊,站立的赤列嘉措合十行禮,默默退下。
另一個少年安然端坐在光朗之處,袈裟以黃色錦緞鑲邊。他的麵龐清瘦俊慧,一字直眉,大眼睛烏黑有神;略厚的雙唇緊抿,有種莊嚴的憂慮似的,淡淡道:“總管回來了,快坐。”
索南饒丹行禮入座,自懷中掏出自己的磷火花紋大木碗擺在桌上,搶先道:“佛爺,那畫畫兒的來乾嘛?”
赤列嘉措端上一柄鎏金銀壺,聞言不覺暗笑。這位總管大人於佛法半通不通,評價噶瑪巴大師倒是一語中的。他握住茶壺的夔龍把手,放低輕輕晃蕩數次,將酥油茶傾在索南饒丹碗中。
少年活佛也不禁微笑,道:“沒有什麼。他說期望各個教派之間相安共處,問我願意不願意。我敷衍了他幾句,他覺得沒趣,也就走了。”
索南饒丹哼了一聲,道:“藏巴汗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他倒來求和?”一手端碗,一手以無名指沾茶少許,彈灑三次,奉獻給神、龍和地祗,吹開茶上的浮油,輕輕飲啜幾口,赤列嘉措便為他添茶。
索南饒丹一邊喝茶,一邊繪聲繪色講述這一路驚險,又道:“藏巴汗派人跟著,把我們帶的馬匹、帳篷、鍋、碗,還有送給多吉帕姆尊者的禮物,都瞪大眼睛仔仔細細翻了個遍。就算是一碗炒麵,也恨不能用竹簽查一遍。不過什麼也沒找著!”他學做了一個悻悻的失望表情,又笑道:“到了桑頂寺,尊者正在閉關修行,一個客人也不見,他們比我還鬆了一口氣似的。回程一直送我們到哲蚌寺的大門口哩!”
少年活佛微微皺眉:“藏巴汗拆看書信,分明是想要尊者有所忌憚。”
索南饒丹笑道:“據說去年夏天藏巴汗也曾派人到桑頂寺去找麻煩。兵士們在湖邊看見尊者,正要趕上去抓她,忽而平地騰起一股煙霧,尊者竟然憑空不見了。兵士們又驚又怕,隻得作罷。”
說完兩人對視一笑。藏巴汗自然不知道,另有一封書信,藏在送到桑頂寺的銀茶桶夾層內,交托多吉帕姆尊者,轉送至日喀則的溫薩寺。
“總管辛苦,且好生歇息吧。”
“還好還好。我明日就陪佛爺去甘丹康薩散心! ”
兩人又客套了幾句,索南饒丹便告退了。室內一時寂靜,少年活佛隨手取了一疊經文,注目凝視。赤列嘉措俯身收拾茶具,偶然一瞥,輕歎道:“洛桑……”見他恍若不聞,隻得微微揚聲,再叫他:“洛桑嘉措。”
聽見自己的法名,少年活佛一怔,抬起頭來,一臉莫名,直到赤列嘉措碰碰他手,方才頓悟竟然將經文拿倒了。
赤列嘉措最知他心思,輕聲道:“又在惦念羊卓雍錯了?”
洛桑嘉措悵然一歎,有點沮喪:“很久很久了,沒有我阿媽的消息,也沒有她的消息……”他扭頭看向窗外出神,耀眼的陽光鋪在青石板地麵上,仿佛他溫柔慈和、眉宇間總帶輕愁的阿媽下一刻就會走進院子,還有,那個僧衣翩然的女子……
赤列嘉措拍拍他肩膀,語氣故作輕鬆的安慰:“放心吧,有時候,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啊。總有一天,你能和阿媽團聚。”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洛桑嘉措微微苦笑,將手中經文放正,低頭輕聲誦讀: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佛陀離家修行時,也有父母在堂,嬌妻愛子依偎,如何能夠成就心無掛礙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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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吉雪第巴頓珠傑布果然派大管家來哲蚌寺迎請,洛桑嘉措與赤列嘉措、林麥夏仲、索南饒丹等人並七十餘名僧眾隨侍前往。田野遼闊,大地蘇醒,一片蔥翠鮮綠,散發著清新潮濕的泥土氣息,信馬巡行漫步,令人心曠神怡。
過了小昭寺,便望見赭紅色的檉柳女牆高插雲表。許多人正在莊園門口翹首等候。為首的中年人方臉闊鼻,腰板筆挺,一身虹紋氆氌衣袍彩豔鮮明,正是頓珠傑布。看見這一行人,他疾步上前跪拜,又自管家手中拿過一條疊好的白綢哈達,彎下腰來,低頭將哈達捧過頭頂敬上。少年活佛接了,也將一條哈達搭在頓珠傑布肩上回敬。
行禮已畢,眾人進入園內,隻見草木簇簇,金盞罌粟、虞美人、山丹、蜀葵等花朵或鮮紅或澄黃,豔豔灼人。雪白的碉房居所數不勝數,耀晴奪目。頓珠傑布引眾人登上十餘級石階進入主樓指點觀看,五層自下而上,雕梁畫棟,描金彩繪。佛殿、經室、護法神殿,並議事、起居、安寢之處無一不備,廳堂寬闊,皆用厚氆氌鋪設,雕花櫥櫃,金銀佛龕,布置精麗奢華,少年活佛也不禁讚歎。
“請佛爺在此處小憩,等他們都來了再開宴也不遲。”頓珠傑布將洛桑嘉措讓進一間居室,旁人會意,自去彆處觀覽。
奉上酥油茶,摒退仆從,頓珠傑布湊近低聲道:“怎樣?”
“目前還算順利,溫薩活佛當已西行。”洛桑嘉措微笑道。
“好、好!”頓珠傑布目光閃動,緩緩道:“我這第巴的名頭此時雖已是個空殼,但集結近萬人效力還是可以的。”
洛桑嘉措呷了一口酥油茶,輕聲道:“刀口向著敵人,心兒向著親人。您的獨生兒子還在藏巴汗手裡,不可輕舉妄動,找機會將他救出來之後……”忽見頓珠傑布身子發抖,酥油茶潑濺出來也不覺得,心知有異,忙道:“第巴有恙麼?”輕輕拿下他手中茶碗。
“佛爺……”頓珠傑布連嘴唇都在顫抖,咬緊牙關,飛快道:“佛爺不必掛懷,我兒恐已遭遇不測……”閉上眼睛,兩行淚水沿著鼻側滑下麵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