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嘉措一驚,動容道:“怎麼會!?公子不是才有信來麼?”
“筆跡雖是一樣,卻不見約定的暗記……”頓珠傑布哽咽難言。
“您先不要傷心。說不定是公子寫信時監視極嚴,不得標記;或是一時大意,忘記了也說不定。還有可能是調換信件試探第巴,藏巴汗慣用這等手段。”洛桑嘉措神情專注堅定,溫言撫慰,“我立刻著人打聽清楚,若是……咱們定要為公子報仇雪恨,再給您選個最出色的小夥兒入贅做女婿,繼承家業,奉養第巴,可好麼?”
“佛爺保佑,佛爺保佑。”頓珠傑布擦去眼淚,喃喃祈禱,悲慟稍減。
受邀的三大寺的堪布、高僧隨後而來,一一參拜洛桑嘉措。赤列嘉措隨後入內,暗示各家貴族頭麵人物都到了。
草坪似錦,搭起涼棚,擺開桌幾座墊,大張宴席,接待貴客以示吉慶。滿目俱是華衣美服、珠玉滿身的公子。有的尚吐蕃遺風,紅纓寬邊圓帽,錦袍披風,腳蹬翹尖花靴,佩鬆石項鏈,鬆石耳墜;有的襲薩迦舊製,蒙古短褂,鑲邊長袍,足踏圓頭靴;有的愛帕竹新裝,穿氆氌彩虹條紋上衣,黑氆氌多褶肥腿褲,腰橫彩帶,掛漢刀碗套,墨水瓶、金筆套,腳下彩色皮靴。僧人們身披袈裟,楚楚搖曳,皆是錦緞鑲邊。
少年活佛略一觀望,心中已有分數:哪些是黃教的盟友,哪些是藏巴汗的屬臣,哪些可以利誘爭取,哪些隻會冷眼旁觀。又暗讚赤列嘉措辦事妥當,應邀而來的都是各家年輕少爺,無官無職又非當家長子,但又是正經嫡嗣,即體麵、又不露痕跡,探聽消息卻還方便。
正想著,頓珠傑布躬身迎請他入了首席,而後是林麥夏仲,索南饒丹等人,餘下僧俗人眾依職位輩分坐了次席末席。
索南饒丹正要入席,轉眼瞧見赤列嘉措退後侍立,笑道:“你來你來。”要他坐在洛桑嘉措身邊,見他搖頭不肯,強拉過來按著他坐下,笑道:“怕什麼。”
主賓客皆安坐妥當。十來名身段窈窕的少女彩衣珠冠、腰間“邦典”豔麗如虹,好似穿花蝴蝶一般翩翩入場。為首者開口唱道:“四柱八梁的房子,彙聚著親密的朋友,喝著香甜的美酒,唱起動人的酒歌。”少女們相和唱道:“高山純淨的雪水,家鄉白色的青稞,釀出醇香的好酒,勝過神仙的甘露。”曲調悠揚,歌喉甜美,熱烈深情,席間一派歡樂祥和。少女們一麵歌唱,一麵捧酒壺端酒盅,向貴客敬酒。
佛門弟子不能飲酒,少年活佛自赤列嘉措手中拿過一碗酥油茶,笑看頓珠傑布接了金杯,那少女又唱道:“香甜的美酒釀好了,親密的人兒彙齊了,人歡聚,酒甜香,正是開環暢飲的時光。”隨著歌聲添酒三次,酒歌唱完,頓珠傑布恰恰將滿盅青稞酒一飲而儘。
美味佳肴盛在銀盤裡一一奉上:水晶牛舌、紅花牛筋凍、手撕牛肉、四味生肉醬、蜂乳醬菜、精製血腸,涼拌核桃花都是各地風味。冷菜之後,先是擺上吉祥羊頭,象征萬事順遂;而後端來的綿羊腿烤得金黃,皮酥肉嫩。赤列嘉措持刀徐徐切開羊腿,因用香料醃過,一股熱氣夾著濃香騰空而起,少年活佛也不禁吞了一口饞涎。
芝麻羊排肥嫩、紅景天燉犛牛肉軟爛、蟲草蘑菇爽口、人參果蒸蛋嫩滑、烤香豬、雪蔥爆羊肉,無一不是色味俱佳。佐餐的青稞肉湯、犛牛骨髓湯濃滑醇厚,作主食的牛肉包子汁水鮮美,人參果米飯甜潤適口;另有糌粑拌上酥油、紅糖、細酪粉製成的麻森甘甜可口,加了碎奶渣、專為款待出家人的酥酪糕口齒留香,酥油炸製的帕查麻枯酸中帶甜。少年活佛每樣略動幾口,便已飽足。
烤肉香濃糌粑味甜,青稞酒清冽甘甜,樂聲縈繞不絕,少女笑靨如花輕歌曼舞,令人似醉非醉,如夢如癡。酒盅輪轉,敬酒少女悠悠唱著祝酒歌,歌助著酒,酒乘著歌,敬過了長者,敬過了嘉賓,敬過了貴客,幾輪下來,酒意漸濃,年齡相近的少爺們互相敬酒,互唱酒歌。這個唱道:“要麼我來敬你酒,我唱一首酒歌;要麼你來敬我酒,我唱一首酒歌。”那個應道:“好酒你來喝,酒歌我來唱,酒和酒歌,都沒有停下的時候。”說不儘的歡快熱鬨,吉慶圓滿。
酒至半酣,各人紛紛離席,自去玩耍尋樂。少年活佛也拍拍同伴肩膀,笑一笑道:“走,出去逛逛。”
莊園西邊的曲果麥林卡內,早已紮下白色帳篷,大張喜宴,款待大隊人馬。林木濃密,碧草茵茵,有人攢眉深思對弈密芒棋,有人捋袍挽袖比賽射箭,有人坐在草地上津津有味的觀看藏戲,洛桑嘉措揮揮手,叫隨侍眾僧自便,自己閒走。
赤列嘉措跟上幾步,忽有兩個少年連蹦帶跳的穿過人群歡跑過來,一左一右拉住他兩邊手臂,齊聲喚道:“大哥!”洛桑嘉措回頭看時,兩人容貌都與赤列嘉措有七分肖似,笑道:“這是……”
“二弟貴巴紮西。”赤列嘉措拍拍左手邊個子高些的少年。又摟過右邊略帶稚氣的少年,正要說話,這少年已道:“我是仲麥巴家的阿蘇克。”聲音清脆,神情活潑,十分可喜。
“你們兩個見過佛爺。”赤列嘉措按了按兩人肩膀。洛桑嘉措趕忙攔著,微笑道:“不必不必!”心中極是羨慕他有兩個兄弟。
貴巴紮西與阿蘇克對望一眼,都覺出這位□□佛爺與自己的長兄十分融洽,索性放開膽子,這個道:“佛爺、大哥,聽,雪康家的三少爺在彈六弦琴了!”那個道:“我們要跳堆諧呢!”赤列嘉措笑而不應,洛桑嘉措便道:“好啊,我們去看看!”
四人跟著六弦琴悠揚的旋律來到一片硬地上,果然,一個劍眉薄唇的英俊少年換了齊膝的天青緞子短袍,高幫硬底靴子,六弦琴斜掛肩上。他左手持琴按弦,右手使牛角撥弦,一雙眼睛笑意盈盈,隻望著身邊一名容貌秀美的少女。
這少女卻是仆人服色,大大方方的回望過去,和著舒緩的曲調唱道:“落在這裡的大雨啊,請不要朝雪(地名)地方飄落,朝雪索朗達吉,帽子淋雨掉色。像索朗達吉這樣的人,要有一百個多麼好。像索朗達吉這樣的人,要麼一個沒有也死心了。”
歌聲悠揚清甜,真情流露。少年活佛看出倪端,道:“索朗達吉不是這位三少爺的名字麼?”“是呢,這姑娘是他的情人哩!”阿蘇克嘴快道:“他們莊園裡釀酒師的女兒。”貴巴紮西卻不在意這些,拉他道:“快,我們也去!”
見到六弦琴,腿腳癢幾分,演唱堆諧歌,手指自然跳。衛藏不論貴族百姓,皆以能歌善舞為榮。早有三、五個少爺也和他們一樣,換了裝束,彈奏著六弦琴站成一排,以索朗達吉為首,三步一抬,兩步一踩,頓地為節,連臂踏歌。
歌聲,舞聲,歡笑聲撲麵而來,洛桑嘉措心情歡暢,道:“阿蘇克今年多大了?那時還是個孩子,才這麼高……”他在自己腰間比劃一下,又道:“你看著也給他在我身邊尋個職位吧。”
赤列嘉措的笑容微微一滯,道:“他才十四,年紀還小呢。”
“曆練幾年就出息了。”洛桑嘉措不以為然,“我十四歲時……”
“洛桑!”赤列嘉措輕輕打斷了他,“你忘了,我來你身邊是頂了誰的缺?”
少年活佛一時噤聲,之前他那兩個出身貴族的伴讀,因弄權謀私被索南饒丹逐出哲蚌寺。赤列嘉措素來安分隨時,抱拙守愚,未敢有絲毫放縱,才得留下。他身為黃教主位活佛,哲蚌寺主持,卻連身邊人事都做不得主,隻得歎一口氣。
六弦琴的節奏忽而加快,樂曲激昂。眾人旋身輕跳起舞,足跟足尖磕、碰、蹬、踩、跺,花樣百出。厚底牛皮靴子踢踏之時和著樂音節奏噠噠脆響。尤以雪康三少爺跳得最好,足下如疾風驟雨,腳步錯動令人眼花繚亂,卻一絲不亂,仿佛隻是隨意而為,瀟灑流利之極。
貴巴紮西和阿蘇克也不遜色,連跺步跟著連踏步,忽而將琴舉至腦後,琴尾搭在右肩,反彈六弦琴;忽而又將琴身延至身後,背彈六弦琴,竟都能和上眾人的琴音。眾人早就掌聲不斷,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
洛桑嘉措看的目不轉睛,含笑道:“‘雪康雙踏’名不虛傳,你家兄弟彈琴也精彩的很呐!”赤列嘉措笑道:“他們兩個可比不上三少爺,他還未出全力呢。”連聲讚歎中,雪康三少爺手中的六弦琴彈出重重的幾個音符,舞蹈和樂音戛然而止,收尾乾淨利落。
合作了這一段歌舞,少爺們大笑著收琴,彼此擁抱拍肩,下場休息。貴巴紮西到一邊去喝酥油茶解渴,阿蘇克卻徑直朝赤列嘉措走來,微微氣喘,道:“大哥,這個給你。”張開右手,現出一個紙團。
赤列嘉措心知必有蹊蹺,假作整理披單,展開紙團,上麵一行小字道:卻圖汗將派其子阿爾斯蘭出兵。他心中猛然一跳,低聲急促問道:“誰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