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回答他的是一陣豪邁大笑。為首那人忽覺勁風撲麵,“嗖”的一聲,什麼東西擦著頭頂飛過。他怔一怔,心知有異,下意識的伸手去摸,登時臉色發白,自己的帽纓竟已被射成兩截,對方若是哲彆一般的神箭手,再往前必定討不了好。一乾人麵麵相覷,都勒住馬韁。他們追了半夜,早已疲累不堪,誰又願意妄送性命?
草原上已騰起白蒙蒙的霧氣,阿爾斯蘭的部屬遠望著一行人漸行漸遠,微風送來固始汗的語聲:“你們將軍為了巴掌大的草場就要了同族兄弟的腦袋,我們就不傻等著、讓他來拿我們的腦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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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汗,你回來這麼久了,怎麼還按兵不動?”銀鈴般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固始汗一笑,揮手令跟隨身後諸將繼續巡營,道:“你著急嫁給巴圖爾琿台吉嗎?”
“才沒有!”少女嬌嗔著不依,趕上來挽住他手臂,忙著轉移話題:“聽九哥說,阿爾斯蘭都已經殺到藏地了呢。咱們不出兵嗎?”
固始汗停下腳步,轉頭凝視女兒,那麼年輕純真的臉,因為貌美,越發讓人嬌憐,又有一種驕恣放縱,好像草原上的花都教她這一朵開儘了似的。固始汗的眼神變深,道:“阿明達蘭,先回答我,你想做忽蘭皇後,還是也速乾皇後?”
忽蘭和也速乾都是成吉思汗的妻子,也都是美人。忽蘭年紀最輕,天真純良,最得聖主寵愛;也速乾最為聰慧,屢屢在軍政要務上進言,聖主無不采納。阿明達蘭歪著頭想了想,答道:“我要做孛兒帖皇後!”
孛兒帖卻是與聖主少年結縭、同甘共苦的大妃,寬厚仁德,地位最高,最得聖主敬愛信任,也正是她的兒子繼承汗位。阿明達蘭誌向不小,隻是還有個玉姆阿噶在巴圖爾身邊,她想要贏可不是那麼容易的。固始汗正想借此考較她一番,笑道:“我不立即出兵,是因為往狗群裡扔牛筋,一定會有爭鬥。”
“狗……牛筋……?”阿明達蘭喃喃自語,忽而恍然,拍手笑道:“父汗是說,藏巴汗和阿爾斯蘭會為了黃教打起來?那他們要是齊心協力呢?”
“三大寺的僧兵可不是好惹的。爭鬥起來,必然各有損傷。如果黃教全軍覆沒,藏巴汗一方實力也必然削弱,到時咱們進兵衛藏,就容易的多了。”他輕描淡寫的說來,阿明達蘭皺眉道:“那活佛要是有危險呢?”
“活佛都能轉世。另選幾個靈童也不是難事嘛。”固始汗隻看女兒能否想通其中訣竅,阿明達蘭卻張大眼睛,甩手不樂道:“您說什麼啊,對活佛見死不救,不怕報應嗎?”
固始汗心中暗歎,這個女兒自幼生活安逸,養尊處優,哪裡懂得世間的詭譎之道。本部人馬等待機會,打著為黃教報仇的旗號,正可名正言順掌握衛藏。就連這嫁女之舉,看似兩部聯姻,其實另有深意:蒙古人自來子以母貴,玉姆阿噶大妃年過三十,隻有一子;若是阿明達蘭與巴圖爾生了兒子,就是繼任琿台吉的有力競爭者。日後,巴圖爾的準噶爾部也就是囊中之物了。隻是現在說這些,她非但不能明晰,恐怕還要心生反感。
固始汗隻得笑著擰了擰她的腮幫,道:“想做孛兒帖,你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先講些淺顯的道理給她聽:“要知道這一仗不容反複,必須一鼓作氣,旗開得勝!咱們除了操練軍馬,準備糧草之外,還要先解決俄木布這個身邊隱患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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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圖汗次子阿爾斯蘭已經率兵入藏!”
“拉薩吉雪第巴沒有動靜。”
“三大寺僧兵沒有異動。”
“蒙古軍左翼開往止貢!”
“蒙古軍右翼抵達後藏北部!”
牛皮靴子敲打地麵,疾步匆匆的報信人每日來往,出入日喀則的藏巴汗府邸,稟告重要消息。這一日來人卻狼狽之極,半邊頭發散亂遮住臉麵,袍子破爛,滿身塵土血跡;被大管家扶著,一瘸一拐跨入前廳,跪伏在地,顫聲道:“大人,阿爾斯蘭,他、他動手了!”
藏巴汗端然穩坐,微微皺眉:“說清楚,他是向黃教動手了嗎?”
“不是不是!阿爾斯蘭一路搶劫財物,殺人,燒村莊。小人正巧在附近,也遭了殃啊!”報信人側轉頭,指點自己的右耳,原先佩戴的三寸銀圈大耳環蕩然無存,耳垂已豁了一個大血口,想是有人生生將耳環拽了下來。
“什麼!”藏巴汗心頭一緊,站起急問道:“那我們趕去與他回合的軍隊怎樣了?”
“被蒙古大軍衝散了。”報信人略一遲疑,囁嚅道,“小人還看見黃教的僧人出入營帳……”
“該死!”藏巴汗即刻恍然是黃教在其中動了手腳,握緊拳頭踱了幾步,心中暗恨對手奸詐,又惱怒阿爾斯蘭不守信諾,正在籌謀對策,耳畔忽然傳來一聲問詢:“這是什麼啦?”聲音輕緩柔美,卻帶著說不出的矜持驕慢。
藏巴汗循聲抬頭,廳堂側麵階梯木格間,隱著一雙鑲珍珠的縷花織錦筒靴。隨之緩緩而下,現出金絲緞鑲綴邊角的虹紋圍裙,青色錦緞外袍和絲穗婆娑的腰帶。女子不過雙十年華,肌膚微豐,胸前層層疊疊垂著珊瑚、鬆石、琥珀串成的長短項鏈並金佛盒、銅鏡。她漆黑濃密的頭發對半分開,梳成兩條長辮,已是少婦裝扮。頭頂珠冠燦燦生光,襯著一張薄施脂粉的雪白臉龐;微挑的眼角和挺直的鼻梁傲意十足,卻又不失端莊雅麗。正是他兩年前從雪康家族娶來的夫人江央。
八名裝扮簡素、年輕美貌的侍女在少婦身後依次而下。一旁的大管家早已躬身迎上,恭恭敬敬道:“太太好。”
江央也不看他,秀巧的下頜微揚,瞥一眼廳堂內的報信人,轉向藏巴汗含笑再問:“這是什麼人?”
藏巴汗不答,抬腳以靴尖輕踢那報信人,沉聲道:“到後麵佛堂去找紅帽活佛,就說我問他該當如何!”眼看人去了,方笑道:“沒有什麼。”
分明是有事,卻不教她知道。江央雖還在微笑,神色卻是一黯。藏巴汗的心思卻都在軍事上,無暇他顧,隨口吩咐大管家:“我才讓人帶回來的水晶呢,都拿出來給太太賞玩。”
大管家趕緊上前一步陪笑道:“太太這邊請。”江央想還說些什麼,卻見藏巴汗已經背過身凝視案上的地圖,竟是連多敷衍幾句都不肯。她的心情宛如被風吹下的落葉,無限失望,隻得隨大管家往後麵去了。隱隱聽得廳上有人說道:“小僧已聽說阿爾斯蘭胡作非為……”
後廳,大管家雙手捧著一隻大木盒放下,親自開了。裡麵是五、六支粗如兒臂的六棱水晶柱,晶瑩剔透,清亮如水。衛藏人人信佛,水晶正是佛教七寶之一,蔚為珍貴。這般天然長成的水晶柱若是雕成佛像佛珠,功德無量;若是製作首飾,也是極難得。
江央淡笑著輕撫水晶,神色卻不見半分歡悅,忽然道:“上一位太太,也有這個嗎?”
大管家何等機靈,立刻明白這位來自雪康家的小姐要和藏巴汗的前妻一較高下,趕忙笑道:“那時候蒙古人來幫著黃教攻打我們,把莊園裡能帶走的東西都給搜刮走了,不能帶走的東西也給糟蹋了,哪裡還有這些珠玉寶貝?前頭太太讓仆人都出去種地放牧,自己照顧老爺的飲食起居,大事小事都親自動手。辛苦了十來年,景況漸漸的好了,她卻並沒享用,得了一場急病就……。”他沒有說下去,瞄了一眼後麵的一群侍女,歎羨道:“還是您好福氣啊。”
她的福氣,就是仆從環繞、珠寶堆砌,嫁給了一個視她如無物、整天忙著軍政大事的“第悉大人”。那個死去的“前頭太太”,卻在那段共患難的時日中,真真切切的擁有她的丈夫。江央無力道:“退下吧。”也曾吵過鬨過,得到的不過是輕描淡寫的安撫、依然如故的漠視。不甘與怨懟早已變成了恨,總要找到出口。她的眼神幽冷如水晶,扯過半張紙來,以竹筆蘸墨塗抹了幾個字,抬手喚過一個自家的陪嫁侍女,淡淡道:“你回雪康家一趟,讓三少爺把我的綠鬆石手串找出來。”
那侍女已做慣了這項差事,也不多問,躬身應了,輕巧的將紙條拈起收入懷中。後退三步,方才轉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