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報紅帽活佛入營求見,阿爾斯蘭皺眉道:“掃興!”將馬奶酒“砰”的撂在案上,揮手散去歌舞,道:“叫他進來!”
紅帽活佛入內合十行禮,阿爾斯蘭隨便點點頭,也不讓座,順手抓起木盤中一塊手把肉,邊啃邊道:“活佛來此何乾啊?”
見他如此不敬,紅帽活佛心中惱怒,但此時有求於人,隻得忍氣吞聲,強笑道:“當日在卻圖汗麵前,是老僧力薦,將軍才得以帶兵出征。如今卻怎麼不遵當初許諾了呢?”
“許諾?”阿爾斯蘭斜眼看他,嗤笑道:“不過是蓖麻籽大的協議,大師答應的財寶送來的可沒有百分之一啊,這次又是空手來的罷?”他部下將官都附和大笑起來,指指點點,有的道:“好一個白教的窮酸喇嘛。”有的道:“就是,還是黃教夠意思。”還有的道:“他那頂金邊紅帽買了不知值幾個錢!”
饒是紅帽活佛修為高深,也不禁怒火中燒。想他平日被信徒視為神明,那金邊紅帽也是元帝頒賜的聖物,哪受過這般侮辱嘲笑,再也按捺不住,冷冷笑道:“小僧是不及黃教出手大方。現下有兩條路給將軍揀擇,一是助藏巴汗剿滅□□喇嘛,事成之後,格魯派寺院中的財物儘歸將軍所有。”
“嗬嗬。”阿爾斯蘭將啃淨的羊骨丟在地下,走近前來,竟捉住紅帽活佛的衣袖拭了拭手上油脂,嬉笑道:“當日闡化王的家臣仁蚌巴篡權也就罷了,藏巴汗麼……彆以為他僥幸奪得高位,又娶了個貴族小姐,就能指派本將軍!說道底,他也不過是馬夫的後代嘛!至於黃教,不費一兵一卒,他們不是也將大堆金銀送到我麵前!我又為什麼要和他們作對?”
紅帽活佛嘴角抽動,眉毛亂跳,已全無得道高僧的風度,氣急敗壞道:“如若將軍一意孤行,小僧隻有將此事稟報卻圖汗,讓他裁奪了。”
“嗯?”聽他拿父親來壓自己,阿爾斯蘭無名火起,立眉喝道:“好,我這就讓你的鬼魂去報信!殺了他!”
紅帽活佛來不及出聲,諸將已一擁而上,抽刀攢刺。利刃入肉,阿爾斯蘭咧嘴一笑,伸手拍了拍紅帽活佛逐漸蔓延了灰白死氣的臉,回身入座,饒有興致的看著他慢慢倒下去,又抓起一塊肉骨頭,張口便咬,含混不清的道:“把這喇嘛交給他的隨從帶回去。”
“什麼,阿爾斯蘭竟敢……”藏巴汗目瞪口呆看著被抬進來的僧人,從他這裡走出去的還是個能說會動的活人,回來時卻是麵容扭曲、滿身血汙的屍體。紅帽活佛是白教兩大主位活佛之一,也是元帝敕封,明朝皇帝亦十分看重,阿爾斯蘭竟然如此膽大妄為,隨意殺人。他定了定神,道:“噶瑪巴大師怎麼說?”
“大師他……他……”那報訊的僧人囁嚅道:“噶瑪巴大師數月之前就離開楚布寺,不知所蹤。”偷看了一眼藏巴汗,後退一步,指了指屍體,急忙道:“他……他不準我們告訴您。”
藏巴汗眉頭緊擰。噶瑪巴大師曾兩次遣使朝見明萬曆皇帝,威望極高。若不是他承認父親為藏王,並賜給文書和印信,父親想要執掌藏地還不那麼容易。如今白教的強援已失,原本周全籌劃如彩虹消散,此刻忽而全無把握,道:“阿爾斯蘭為什麼違背盟約?”
“他……他嫌您送的禮物太少……”那僧人囁嚅道。
“黃教送了多少東西?”藏巴汗眉頭擰起。
“小僧打聽得,據說前前後後送了黃金萬兩,還有寶石腰帶垂穗、大小三十三件鬆石飾件的金鞍,鑲有紅寶石的馬具、蓮花生大師親手製成的九眼珠……”
“這麼多……”藏巴汗暗道,額上竟出了一層薄汗。如此巨額財寶,又是投其所好,難怪阿爾斯蘭動心。他庫中的資財也自不少,十餘年積累頗為不易。眼下並無黃教孤注一擲的急迫,也不願付與背信棄義之人,更打算剿滅黃教之後在衛藏做一番大事業,也就不肯出資更多爭取阿爾斯蘭。問道:“他還說什麼了?”
“還說您是繼承了馬夫的骨血,不必聽您的命令。”那僧人抖抖索索道,聲音小的幾乎聽不見。他知藏巴汗為人悍戾,原以為他必怒不可遏,孰料他朗朗大笑,氣魄逼現,堅剛令人不敢迫視,眉宇間更有傲意,道:“中原皇帝不也是窮和尚出身,馬夫後代為何不能執掌衛藏!仁蚌巴家族篡權而不篡位,以為博得虛名,其實不過是粉飾而已,不如光明正大稱王!”
他十七歲即位時慘敗於蒙古軍隊,忍辱蟄伏,暫與黃教修好。內有賢妻主持家務,外有能臣扶持軍政,邀結人心,排除異己,曆經艱難方有今日之勢。不意引狼入室,慌亂一時,轉瞬間心中已有了定見,點了一名能說會道的侍衛,吩咐道:“你這就去送信給卻圖汗,問他如何處置。”傳命諸將:“出征藏北,截擊阿爾斯蘭,不要戀戰、多設埋伏。看他能囂張到幾時!”又冷笑道:“阿爾斯蘭不是喜歡錢財嗎?透風給他,桑頂寺內有許多金銀珠寶!看看那個女人的妖法能不能擋住蒙古人!”
“第悉大人,青瓦達孜城堡也在羊卓雍錯。”話說的是坐在藏巴汗下首的一位瘦骨嶙峋的老者,正是與他情若父子的得力謀臣崗蘇乃。
青瓦達孜城堡乃五世□□喇嘛母族世居之所,藏巴汗思索片刻,衡量利弊,道:“這麼多年他們一直還算安分守己,就知會他們躲避一時吧。公噶拉則夫人還是活著還有用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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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卓雍錯湖畔,嘈雜的叫嚷和嘶嘶馬鳴隨著蒙古人遠去。貴族白地哇的宅邸上空騰起一股股煙霧,這並不是廚院中代表著食物和溫暖的炊煙,而是廢墟中未熄的殘火餘煙。富麗堂皇的大宅院變作一堆斷瓦頹垣,許多燒得焦黑的屍體倒臥各處,幾隻野狼低頭逡巡,嘶咬屍骨。
阿爾斯蘭所經之處,皆是大肆殺戮、慘不忍睹的禍亂。赤列嘉措與索南饒丹商議,嚴囑一切人等不得在活佛麵前提起一個字,隻將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告訴他。
這一日夜間忽得了緊要消息,赤列嘉措不及細想,持著一盞酥油燈,輕輕挑開了寢室門簾。那睡在榻上的少年活佛卻驟然擁被坐起,兩眼霍霍,急迫而不可捉摸的盯住他。赤列嘉措驚的一顫,險些打翻了燈盞,期期艾艾道:“你……你……”心中猛然清明,忙道:“佛母和佛舅及時逃走,都沒事。”
那人喘出一口氣,“咚”的直挺挺倒下去。赤列嘉措汗毛凜凜,放穩燈盞,急步上前查看,隻見他仰麵而臥,雙目緊閉,眼角隱隱有淚光閃爍。赤列嘉措舒一口氣,坐倒在床邊,忽覺辛酸。戰況緊急,快馬日夜不停出入哲蚌寺傳送戰報,如何能瞞得住?以他的聰明必能估量的八九不離十。焉知不是夜夜不能成眠,隻等著家人平安的消息。
赤列嘉措也不上前安慰,自顧自的悠悠道:“蒙古人來到桑頂寺的時候,各處一個僧人都沒有,隻有多吉帕姆尊者獨自一人在白宮裡靜坐……”他故意頓住。一雙手已從後卡在他喉嚨上,洛桑嘉措咬牙切齒道:“說!”
赤列嘉措假意吭吭咳嗽。洛桑嘉措哼了一聲,鬆開手,翻身下地和他並肩靠坐。深夜裡,寂靜的寢室仿佛變成了戰火兵戎之地。“阿爾斯蘭闖進寺院,就看見一頭凶惡的大豬站立在熊熊燃燒的火焰中,嚇得拜倒在地,不敢輕舉妄動。有些蒙古人進入護法神殿,看見拉親措大神口中噴出鮮血,經堂變成血海。所有人丟下兵器,發誓從此不做有害於佛法之事。他們還把從彆處盜來的法器和所依也捐獻給桑頂寺……”
阿爾斯蘭野蠻凶狠,迫害高僧大德,劫財毀寺時有傳聞。如此手段能逃過兵災,可算大幸。洛桑嘉措嘴角不覺掛上一絲笑意,懷想起那些溫潤舊事,仿佛有人在耳邊親切低語,輕輕拍打他後背……
赤列嘉措聽見身邊響起鼾聲,無聲一歎,扯過一領厚氆氌僧衣蓋在他身上,踮著腳靜悄悄的退出去。今夜他總算能睡個安穩覺了吧。
數日之後,經室外腳步急促,粗豪嗓門響起來:“佛爺,阿爾斯蘭的軍隊馬上要來啦!”
兩個少年相視而笑,看著宛如護法金剛的索南饒丹闖進來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三大寺的僧兵很快就可以派上用場啦!” 他近來他加緊訓練僧兵,演習摔跤、擲石頭,練習棍棒,隻等真刀真槍動手了。
洛桑嘉措眨眨眼睛,微笑道:“您想對付阿爾斯蘭?還是藏巴汗?”
索南饒丹一怔,對付阿爾斯蘭?近來黃教與之甚是親厚。對付藏巴汗?近來藏巴汗的軍隊與阿爾斯蘭交鋒,屢屢敗退,甚至有他要放棄後藏遠逃的傳聞。索南饒丹失笑道:“烏鴉與貓頭鷹互不相容,咱們站在一邊看著就行。”
洛桑嘉措點頭道:“正是如此。我還是按原來說定的,明日就開始閉關靜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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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巴汗的眉毛擰在一處,臉色如同窗外的黃昏一樣陰沉。驍勇剽悍的蒙古騎兵以露為食,以風為騎,以劍為友,如入無人之境,四下橫行。己方軍馬忙於應付,戰報傳來,卻皆是一敗塗地、損兵折將的消息。自己用錯了紅帽活佛,引狼入室,後悔已然於事無補。眼下又要如何除去阿爾斯蘭這個禍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