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巴汗凝神思索,腦子裡好似有個亂轉的陀螺:請兵入藏是為了對付黃教,卻讓他們占了先機,隔岸觀火。他似是找到了一絲靈感,拍案召喚大管家,道:“立刻去哲蚌寺,請□□喇嘛,與阿爾斯蘭講和!”
一旁的大管家卻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即躬身答應“是”,畏縮著默然片刻,低聲道:“老爺,五天之前監視哲蚌寺的人來報,□□喇嘛已經閉關,念修文殊喜時法,還有二十多天才能出關。現在去請,恐怕……”
“什麼!”藏巴汗一怔,無論何種教派,活佛閉關修行,皆是獨自一人,足不出戶;僧人們隔幾日送一次食水,也是放在門口,外人攪擾更是冒犯佛法的大不敬。黃教首腦未必不知他此刻的窘境,竟擺明了隔岸觀火。他心下恨極,灼熱的怒火和冰冷的殺氣在胸口激湧翻騰,咬牙道:“好!就等他出關!”想了一想,又道:“不能再和蒙古人正麵交鋒,告訴他們,儘量迂回襲擾,或者埋伏突襲。”
大管家低頭稱是,囁嚅道:“老爺,又有幾家貴族逃走了,咱們是不是也……”
藏巴汗想也不想,厲聲道:“胡說!”他慘淡經營十數年,何其艱辛,如今權柄在握,一心為父親報仇。隻待將黃教一網打儘之後,也如格薩爾一般,做個後世傳頌千古、榮光萬丈王者。待要說一番誓死不屈的豪言壯語,轉念卻是一歎:“我不能走。若是事情不妙,你立刻挾持□□大師,先把太太送走,聽明白了麼!”
“是!”大管家忙答應著,遲疑道:“是不是讓太太早做準備?”
“不必了,彆嚇著她,你暗中安排吧。”藏巴汗揮手命他退下,合上雙眼,嘴角浮起冷笑。若是真到了魚死網破的那一日,他手中還有一枚棋子:□□喇嘛的母親公噶拉則夫人,。
————————————
楊樹上隻剩了幾片未落的金色葉子,在涼風中“簌簌”輕響,已是初冬。洛桑嘉措諷誦十萬遍長咒已畢,步出哲蚌寺後山修禪洞,不禁眯起雙眼,仰臉享受久違的陽光暖意。
赤列嘉措正等在外麵,麵上不見笑容,微有憂急。上前扶他下山,邊走邊低促說道:“阿爾斯蘭占了上風,已近拉薩。藏巴汗昨日就來了,在甘丹頗章中等著……”
洛桑嘉措微微點頭。專心腳下石階,一級一級踩得穩當。
藏巴汗臉色寒若冰霜,深沉陰鷙,卻仍不失禮數。兩人對麵坐了,藏巴汗陰沉沉道:“仁波切乃是黑頭藏人,黃教也是紮根於我雪域山川,卻為何諂媚蒙古人?如此下去,這雪山草場都要變成蒙古人放馬的地方了。”
“佛法平等,眾生平等,哪裡分什麼蒙古人藏人?”洛桑嘉措平平靜靜道:“漢人,藏人、蒙古人於黃教都是福田施主,進香熬茶,常有往來。衛藏佛學昌明,教派眾多,黃教勢力單薄,但求安身立命,並無非分之想,也不曾將大好山河拱手相讓。”
赤列嘉措餘光掃過旁邊虎視眈眈的士兵,聽洛桑嘉措言語譏諷藏巴汗引來阿爾斯蘭,反被足下的跳石擊中了額頭,心中暗笑。
藏巴汗暴風雨般陰沉的眼睛裡精光一閃,嗬嗬笑道:“不殺羊,是喇嘛說的;拿肉來,也是喇嘛說的。那就請佛爺去教化阿爾斯蘭,不要禍亂藏地罷!”
洛桑嘉措恭敬而冷淡應道“遵命”。藏巴汗早已陳兵寺外,本來打算若是他推托不肯,便可為黃教按一個“私通敵酋”的罪名,借機剿滅哲蚌寺。見他答應的痛快,倒是一怔,假意笑道:“仁波切還需要準備什麼嗎?”
洛桑嘉措淡淡道:“我剛剛出關,既為第悉大人特使,需先行沐浴更衣。”
林麥夏仲慢慢道:“我也隨同前去吧。”索南饒丹也嘿嘿笑道:“我也要見識見識這位蒙古將軍!”說著與一名僧人對換下緞邊僧袍,也妝成個陀陀喇嘛,又欽點了十餘人隨同前往以壯行色。
藏巴汗漠然看著他們,暗暗發狠道:“今日或是哲蚌寺,或是阿爾斯蘭,必去其一!”
阿爾斯蘭與黃教首腦雖從未謀麵,但雙方禮尚往來,神交已久;忙列隊迎候,向客人一一敬獻哈達,進入大帳。在栽絨墊子上坐了,倒茶端奶。阿爾斯蘭看年老的林麥夏仲臉上皺紋比僧袍的衣褶還多,矍鑠清奇;□□喇嘛正當年少,端方穩靜,隨侍的赤列嘉措溫文清修。後麵一排陀陀喇嘛目不斜視,虎虎有威,心中暗道:“彆是同那紅帽僧人一樣,八麵柱上的刻痕,好看不好用。”哈哈一笑,道:“佛爺們來之前,兄弟們正在摔跤,哪位大師也來玩玩?”
“我來!”索南饒丹正被搔到癢處,越眾而出。
阿爾斯蘭上下打量這個濃髯喇嘛,搖頭笑道:“我營中都是年輕小夥,您歲數太大,萬一筋斷骨折……”
“噯,摔跤怎能分年歲大小!”索南饒丹大笑道:“若是我輸了,就倒在地上不起來!”
“好!”阿爾斯蘭一擊掌,外頭進來四個膀闊腰圓的青年,套褲馬靴,腰係彩綢圍裙,頸中薑嘎上彩條繽紛,看來都是好手。索南饒丹笑一笑,將僧袍緊纏腰間,活動手足,走入圈中,隨意指了一人,輕鬆道:“來罷。”
兩人對麵徐徐向前,高抬腿,穩落步,雙臂伸直如鷹翅,兩手慢揮。忽而衝在一處,一叉一摟,那青年仗著膀大腰粗,推壓拽扯,索南饒丹卻似在地上紮了根,紋絲不動。青年求勝心切,僵持了一會兒,沉不住氣,抬腿去勾索南饒丹的腳腕,索南饒丹腳下錯動,反彆住他,趁他重心不穩,使力往斜刺裡一扯,將他摜在地下。
第二名對手見同伴吃了虧,便不肯與他較力,抖擻精神,圍著索南饒丹轉來轉去,想要出其不意。索南饒丹哪能被他牽製,微微後退,向反方向外移,側絆腿踢出,抓住他腰帶一扭一壓,那人膝蓋著地,隻得認輸。
或抓握或相撲,或盤旋相持,或腿膝相擊,索南饒丹非但身高力大,而且轉動靈活,捉、拉、扯、推、絆、纏,頃刻又將剩餘兩人摔倒。門口圍觀的蒙古軍人大聲為他歡呼,滿是欽佩之意。
洛桑嘉措與赤列嘉措張大眼睛,又是驚訝又是得意。林麥夏仲頷首點頭,並不意外,索南饒丹少年時便追隨蒙古貴族出身的四世□□喇嘛雲丹嘉措,以勇猛過人得以賞識,哪一日不與蒙古高手比試摔跤射箭?就任哲蚌寺總管之後,訓練陀陀武僧,二十餘年來功夫隻有日益精進,何懼幾個摔跤手。
“好哇!”阿爾斯蘭也忍不住高聲喝彩,忽而話鋒一轉:“就請您為我捉拿仁欽和噶爾瑪!”
索南饒丹假意奇道:“什麼人?”他自然知道,阿爾斯此來,一舉消滅了近百年前逃至當雄定居的仇人:原右翼蒙古永邵卜後裔;聲威大振。那兩個人正是自他手下手下敗逃的永邵卜首領。
阿爾斯蘭便看洛桑嘉措,不懷好意笑道:“有人給我報訊,說他們藏在哲蚌寺中啊!”
洛桑嘉措此時方明白,藏巴汗是想要阿爾斯蘭以“收留敵酋”的罪名殺了他,心中冷笑:“我可不是紅帽活佛。”淡淡道:“兩個敗軍之將有什麼要緊,不過是狗爪上粘的青稞粒。將軍若說他們在寺中,前去察看就是。”
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阿爾斯蘭反倒無法發作,正要尋出些話來說。林麥夏仲卻道:“我聽說藏巴汗想要繞道截斷將軍的後路,您要小心啊。”
阿爾斯蘭心中一驚,他長途奔襲,所向披靡,卻不曾占地駐軍鞏固後方,若是藏巴汗前後夾擊……登時將永邵卜之事拋在腦後,道:“當真?”
林麥夏仲並不回答消息真假,隻是微笑道:“黃教為將軍計,請您暫且罷兵,進駐拉薩,來年再做計較,等待大汗援兵共同進退。”寥寥數語,字字句句都說到阿爾斯蘭心中。一是寒冬將至,不宜作戰,將士們初來藏地,多有水土不服而罹患疾病;二是違背父命,心中也有些忐忑,不如停戰修整數月。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多謝仁波切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