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巴汗退回後藏,阿爾斯蘭進駐拉薩,兩方言和罷兵。百姓們暫得安寧,家家戶戶喜氣洋洋,都準備歡慶新年。打掃庭院,更換布簾經幡,購置年貨,並將青稞種子浸出青苗供奉,祈禱來年五穀豐登。男人們剃頭淨麵,騎馬上山砍來柏香樹枝馱回家來,為過年間每天向神靈“煨桑”之用。婦女們洗梳發辮,在家釀造青稞酒、炸各式花樣的酥油麵果。孩子們換上新裝,興衝衝跑來跑去,在各處牆上用白粉畫出吉祥圖案。
哲蚌寺內僧人也是忙忙碌碌,清掃殿堂、僧舍,準備禮佛供品。護法神殿中,酥油燈長明,法鼓敲擊不歇。藝僧夜以繼日,製作專門製作拋擲給邪魔鬼魅的施食“朵瑪”:用木杆和青稞草做成三角框架、敷上糌粑,用馬尾刮出火焰紋,兩邊裝飾著彩繪圖案、旗幟。邊做邊念誦經文,令護法神貢布的神力進入朵瑪。
臘月二十九日,寺中僧人依職位高低叩拜□□喇嘛。而後,總管索南饒丹領頭,經師隨後、幾十名僧人們抬著幾近屋高的巨型朵瑪出寺,列隊跟隨在後的樂隊演奏法號、羊皮鼓、嗩呐、骨笛,鼓樂齊鳴。來至寺前空場,將朵瑪裝進早已搭好的青稞草垛。環繞朵瑪,全體僧眾高聲念誦經咒,祈禱護法神消災除難、驅逐敵人,迎來佛法興隆,地方安樂。索南饒丹向草垛引火,烈焰騰空,因內有酥油等物,火勢猛烈,轟隆作響,宛如雷鳴。低沉浩大的誦經聲、高昂的擊鼓吹號聲混在一處,激昂高亢,聲勢煊赫。朵瑪經過加持,妖孽鬼怪食用後由惡轉善,與民間吃“古突”都有驅鬼辟邪之效。
三十日,各處佛案前點燃酥油燈,兩邊擺著油炸餅,中間長方形木鬥內裝滿麥子、酥糕,摞成塔形,插著各色顏料染成的麥穗、酥油花,以示吉祥如意。新年自當闔家團圓,哲蚌寺中僧人多有叔侄、兄弟、同鄉在一個僧院中出家的,尚能與親友相聚。洛桑嘉措雖身居高位,眾僧環繞,卻自知並沒有這個福氣。
最後,他一個人坐在甘丹頗章的居室內,回想幼年時父母都在身邊,嗬護有加。年節時桌麵上擺著滿滿當當的美味佳肴,青稞酒大碗大碗的捧上來,笑語歡歌,談天說地,十分喧鬨快活。如今卻和遠在羊卓雍錯的母親,因怕彼此牽累而數年不能見麵。出奇的靜默中,無由的孤清蕭索湧卷而來,他癡然出神,盯著那一盞酥油燈,直到淡蒙蒙的光線漸漸刺目,木豬年的最後一個黑夜已經來臨。
“洛桑!”寂靜裡忽然響起一聲熟悉的呼喚。少年活佛轉過頭去,卻見赤列嘉措站在門口,意料之外更有七分歡喜,笑道:“你回家過年,怎麼又回來了?”。
“回家過年的是我們索南饒丹大總管,林麥夏仲回了甘丹寺。趁他們不在,給你帶好東西來了!”赤列嘉措笑吟吟道,“我讓下麵服侍的人也都回去了。”說著睒睒眼睛,自懷中掏出一個皮袋亮了亮,湊到他跟前。
洛桑嘉措拔開木塞,一縷酒香鑽入鼻端,板起臉道:“青稞酒?你好大膽子!寺內嚴禁飲酒……”赤列嘉措假作惶恐,道:“是,我這就扔了它!”卻並不抽回手來,反而輕輕搖晃,任那酒味一股一股飄漾出來。洛桑嘉措瞪他一眼,抄過皮袋,仰頭抿了一小口,慢慢品咂,甘冽綿甜,回味怡暢,嗬氣笑道:“好酒!”忍不住又了喝一大口,四肢百骸漸漸升起暖意,煩悶遠去。
“還有這個。”赤列嘉措又摸出一個紙卷,小心翼翼展開在案上,竟是圖文並茂。洛桑嘉措眼睛一亮,失聲道:“八大法行金剛舞!從哪裡得來的?”
“二弟貴巴紮西到亞日崗寺看了之後,憑記憶畫出來的。”赤列嘉措笑道:“千萬彆給總管大人知道了,不然非得抽我鞭子。”
“嗯、嗯!”洛桑嘉措如獲至寶,連連點頭。黃教重視顯宗修習、佛教哲理研究,跳神卻屬密宗儀軌,高僧大德都將其視為邪魔外道。他卻喜愛那舞蹈優美流暢,服飾精致、情節熱鬨,也隻有赤列嘉措肯為他找來圖本。
“你看這場,打鼓舞。”洛桑嘉措站起身來,依照圖畫,一手持木碗當作羊皮鼓,一手舉銀勺當作鼓槌,一邊打鼓,一邊縱跳轉圈起舞,忽而腳下一絆,幾乎摔倒,赤列嘉措忙架著他,大笑道:“這舞要極矯健才行呀!”
洛桑嘉措笑著點頭,道:“你看,這第七場舞,星曜首領煞強久出場,穿黑衣,九個頭,頭頂烏鴉,龍身,全身布滿眼睛,挽弓搭箭,射向所有教敵……”他比劃了一個彎弓射箭的姿勢,無限向往,“若能親眼看見八大法行金剛舞,該有多好!”
“是啊,這圖本恐怕還有錯漏之處,有機會親見當然最好。”赤列嘉措笑道。
“最後一場,龍那措姆。”洛桑嘉措興致盎然,仰頭再灌一口酒,揎袖扭身,手舞足蹈,僧裙下擺飄飄舉舉,雖姿態笨拙了些,但舞者倒也自得其樂,神采飛揚。沒有鼓樂伴奏,赤列嘉措便擊掌頓足,打起拍子。兩人一時飲酒一時舞蹈一時歇息說話,不知鬨了多久,洛桑嘉措忽然覺得有人推他,猶自喃喃道:“酒……”猛然想起大年初一還有法會,驚醒叫道:“赤列嘉措!”
“我在。”熟悉的聲音不緊不慢的應道,清朗溫和的笑意映入眼簾。赤列嘉措扶他起來,會意道:“來得及。”
外間嗚嗚吹奏吉祥右旋白法螺,昨晚伴酒作舞好似做夢一般。洛桑嘉措有些怔怔的,穿戴齊整,披了錦緞大氅,循規蹈矩端坐在措欽大殿正中的高位,斂眉垂目,儀表莊重。自哲蚌寺總管索南饒丹而始,各紮倉的堪布、領經師、活佛、執事、各級僧官並學經僧人,各個穿了嶄新的紅氆氌袈裟、佛披,戴著嶄新的黃色雞冠僧帽,盤膝穩坐。低沉而有節奏的誦經聲響起,祈禱新的一年裡佛法增盛,人民安康,百病消散,五穀豐登。而後,眾僧依次向洛桑嘉措叩拜行禮,以為新年之賀。
忽而有人稟告:“阿爾斯蘭將軍求見。”
眾僧都是一怔,洛桑嘉措卻似有預料,淡淡道:“有請。”
阿爾斯蘭身穿寶藍緞子掛麵跑羔皮袍,腳踩駝皮軟靴,帶了幾個親信部下,高視闊步進入殿內,及至法座之前,頓了一頓,大聲道:“祈求佛爺賜福!”忽而伏地跪拜。
這一下遠出意料,全場鴉雀無聲,蒙古部將都僵立在地,明明是這位將軍自己宣諭過軍令:“任何人都不許向□□喇嘛行禮。”卻怎麼出爾反爾?
洛桑嘉措神色安詳,朗朗道:“願將軍歲歲平安吉利。”他的法座高高在上,需仰視才見,遍身錦緞反射出柔和光華,麵龐帶一絲笑意,莊嚴雍容,仿佛背後與之並列的神靈。而他說出的言語,似有一種神秘的魔力,是讓人篤信一定會實現的祝福。
赤列嘉措上前扶起阿爾斯蘭,微笑道:“明日乃窮法尊宣諭一年吉凶,將軍也請來罷。”
早就聽說乃窮神巫預言無不應驗,阿爾斯蘭忙道:“好、好!多謝!”
大殿中的儀典仍在繼續,阿爾斯蘭一行人步出哲蚌寺,部將岱青忿忿開口道:“將軍,您為什麼……”
“嗄!”阿爾斯蘭擺擺手,笑道:“是我自己改變了主意。既然殺了紅帽活佛,總要另找一派聯合,才能順利入主藏地。這些日子以來,你沒見黃教的實力也不可小覷麼?”見他麵有不滿之色,又道:“有用的,不妨拿來用,沒用時,再丟掉也可以。”
“是。”岱青低頭道,一邊服侍阿爾斯蘭上馬,一邊想起數百年前聖主成吉思汗對待敵人都講究信義,不由得暗罵:“對無恥的壞人來說,無所謂親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