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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窮寺據哲蚌寺不過裡許。翌日,阿爾斯蘭與眾僧同往一路步行,遙看一座小小廟宇,饒有興味的聽赤列嘉措講道:“很久之前,魔神首領白哈爾與貢塘寺住持不和,設計將廟宇付之一炬。主持大怒,用靈器將白哈爾抓住、裝進木箱拋入拉薩河。木箱順水流經哲蚌寺時,被一名喇嘛撈出。這位喇嘛十分好奇,掀開箱蓋瞧了瞧,白哈爾趁機變成了一隻白色的鴿子飛到附近的一棵樺樹上消失了,後人繞樹建寺,稱為‘乃窮寺’。從那之後,白哈爾就在哲蚌寺有了自己的代言神巫。”
穿過四麵回廊的院子,眾人來到主殿正北的“乃窮法王殿”。時辰已到,殿內百餘名僧侶有的用力吹奏嗩呐和法號,夾雜著鼓點粗獷、撓鈸沉悶,有的高聲念誦白哈爾神的祈神經文,聲響震耳欲聾。煨桑香煙四處彌漫,氣氛肅然。祈求白哈爾神降臨,並且附著在乃窮神巫的身上,發布神諭。
乃窮神巫一雙小圓眼睛,個子不高,然而身穿金甲戰袍,胸掛護心銅鏡,儼然如古代一位威風凜凜的將軍。隻見他兩眼一合,身子歪倒在地,麵如白紙,好似靈魂飛升。突然四肢抽搐,身體痙攣成弓形,汗流滿麵,神靈似已附體。侍者立即抬出一頂數十斤重的金盔扣在他頭上,並用帽帶緊緊勒住他的下巴。血脈受阻,神巫顫抖如風中的樹葉,麵龐扭曲紅脹,眼球凸出,呼吸短促,牙齒咯咯作響,口吐白沫。忽而挺身站起,單腳立在地下,好似一枚陀螺,旋轉如風,常人斷不能為之。眾僧見得多了,並不以為奇。阿爾斯蘭卻是第一次見如此詭異情形,不禁目瞪口呆,敬畏萬分。
侍者將神巫挾扶在大殿正中包銀雕花的寶座坐下,受了敬獻的酥油茶、青稞、哈達,洛桑嘉措趨前恭聲道:“請問白哈爾大神,黃教時運如何?”
神巫搖頭晃腦,吐字模糊。他旁邊的一位僧人手持竹筆紙簿,側耳分辨,寫道:“永留衛藏。”
洛桑嘉措看了,點一點頭,表情淡定無波,並不特彆歡喜,道:“將軍請問罷。”
阿爾斯蘭咽下一口唾液,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索性有樣學樣道:“請問我將來時運如何?”
神巫翻了翻眼睛,依舊重複著那幾個音節。
阿爾斯蘭雖通藏語,卻不懂藏文,看了那紙簿,先是發怔,待聽洛桑嘉措說道“永留衛藏”,登時覺得腳下輕飄飄的,直上雲端。這不正是說他將統禦藏地嗎?有朝一日,再將青海納入治下……他仿佛看見萬眾跪拜,高呼“大汗”的盛景,轉頭笑道:“我還需黃教襄助啊!”
洛桑嘉措隻是點頭微笑,仿佛帶了一張無懈可擊的麵具,不經意卻瞧見阿爾斯蘭身後的岱青輕蔑的撇嘴冷笑。
那邊乃窮神巫發完神諭,隨即便癱倒在地。侍者趕忙解開盔帶,熟練的幫他按摩,疏通血脈。現在看來,他不過是個平凡矮小的中年男子罷了。
乃窮寺外,眾人送走躊躇滿誌的阿爾斯蘭,正要回轉,忽聽大聲哀叫:“佛爺,救我!救我!”十來步之外,半人高荒草中忽然閃出個蓬頭垢麵、骨瘦如柴的乞丐,跌跌撞撞撲過來。侍從們早就呼拉拉圍上去,推推搡搡。那乞丐一隻臟黑的手抓住木碗,高舉在人群之上,隻是叫“佛爺”,聲音淒慘。
洛桑嘉措心中不忍,道:“給他衣食就是……”話未說完,索南饒丹已嘿嘿笑道:“嚴冬酷寒迫人,乞丐都在八廓街上尋求溫飽,他到這荒僻的格培烏孜山下做什麼?我去看個究竟!”大步走去。赤列嘉措卻也跟了過去,低聲說了一句什麼,索南饒丹便高聲道:“把他按倒!”
眾人七手八腳依言而行。索南饒丹還未近前,一股惡臭撲鼻而來。他皺了皺眉,低頭見那乞丐匍匐在地,抬腳將靴子尖在他身下輕輕一挑,將他翻了過來。赤列嘉細看他眉目,那乞丐滿麵汙穢,嗬嗬傻笑,眼中卻儘是悲苦。赤列嘉措忽而想起一人,心臟幾乎跳出了腔子,此時卻不好說,隻是連眨幾下眼睛。索南饒丹會意,微微點頭。
既有索南饒丹處置,洛桑嘉措也就不在意這個乞丐,隻想著固始汗援兵未至,白利土司把持茶路,藏巴汗雖敗,必定摩拳擦掌意圖再起複仇。但若與阿爾斯蘭聯手,好比貓兒靠近火苗,是火燎毛梢的先兆。乃窮法尊的預言真意何在?
回到甘丹頗章,卻發現赤列嘉措蹤影全無,也並未交待去處。洛桑嘉措等了一個時辰,正要使人去尋,一名小僧人前來稟道:“羅賽林紮倉堪布請您移駕過去一趟,有事商議。”
堪布拉讓台階上,等著的卻是赤列嘉措,一臉神秘而微有得意的笑,拉著他疾步快走,道:“看看他是誰?”語聲微微顫抖,竟是壓抑不住的激動。
廳內除了白眉白須的堪布江白格烈,還有個年輕僧人跪下行禮,他青色的頭皮似是剛剛剃過,黑黑的臉上瘦得沒了肉,隻剩下顴骨撐著一層皮。少年活佛看了半天,隻得搖搖頭,詢問的目光投向赤列嘉措。赤列嘉措歎了一聲,笑道:“他是吉雪第巴的少爺!剛才的乞丐就是他啊!”
“你怎麼會……?”洛桑嘉措想起甘丹康薩裡為兒子流淚的老人,幾步上前,緊緊抓住年輕人的手拉他起來,舒眉展眼,笑道:“終於回來啦,好!好!”雖不知他如何自藏巴汗手中逃脫,忽然出現在這裡,隻看形容也知道他必定吃儘了苦頭。
赤列嘉措稟道:“總管大人已經知道此事。安排江白格烈堪布已經收了少爺做徒弟,法名叫作江白多吉。”
江白多吉雙眼含淚,正要解說前情,少年活佛已扶他起身,輕聲道:“就暫時留在哲蚌寺中罷。混跡在二千僧人中,比回去府邸安全,待等……”
“待等驅除了藏巴汗,我再見阿爸!”江白多吉淚珠盈眶,哽聲道:“還請給阿爸送個信,教他不要牽念我。全心全力為佛爺效勞!”
少年活佛應了,溫言道:“好好保養身體吧。”又笑問赤列嘉措:“江白多吉瘦得脫了形,你又是怎麼認出他的?”
“嗯,那個。”赤列嘉措指了指放在江白多吉麵前的木碗,“可以頂十頭犛牛的價錢那。雖然臟了些,我還是看得出。”藏族人酷愛飲茶,不論平民貴族,木碗都是時刻不離身。江白多吉的木碗是出自措那上等‘察牙’,色澤鮮豔,有天然形成的貓頭鷹眼紋,金貴難得,自然不是一個乞丐能用得起的。
“日後,我送您十個這樣的木碗!”江白多吉依舊不改貴族少爺氣派,“我到自家門前,卻沒人認得出,管家放狗將我趕了出來。若不是您……”他俯身行禮致謝。
赤列嘉措忙謙謝道:“這是您的福氣,佛爺的保佑。”不敢受他的禮,往洛桑嘉措那邊閃避,卻聽耳邊一句嘀咕“也是托你的福氣啊,新年給我帶來這麼一份大禮。”聲音小的隻有他能聽見。回過頭去,瞥見洛桑嘉措眼裡的笑,忽覺所謂“大禮”,並不是江白多吉,倒是那份“八大法行金剛舞”圖本更對他的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