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冬深夜,四野灰黯,惟有拉薩城外蒙古人的大帳燈火通明。入鄉隨俗,借著藏曆新年,蒙古兵將也痛飲青稞酒。此刻,一場盛宴酒至半酣。岱青打了一個酒嗝,搖搖晃晃的揭開氈簾走出來,一雙眼睛卻全無醉意,冷靜清明得好像天上的星星。他輕輕擊掌三下,立刻有幾個矯健身影圍攏過來,一人低聲道:“怎樣?”
“都喝的不少了,動手吧。”岱青沉沉道,抬手按住腰刀。幾人同聲應道:“是!”分頭行事。
“大汗特使到!”一聲高喝如雷霆般在喧笑的帳內炸開,端酒杯的手懸在空中,小羊排咬在齒間,眾人皆往門口看去。岱青搶上一步,引領五、六人入內。阿爾斯蘭滿臉通紅,醉眼斜睨,認出為首的正是父親的貼身侍衛吉達。他雙手捧著卻圖汗那柄銀鞘嵌鬆石的寶刀,穩穩當當立在帳中,高聲道:“阿爾斯蘭將軍,大汗有令!”
“哎?”阿爾斯蘭扶著桌子想要站起聽令,卻覺渾身酸軟,隻當是喝多了酒,也不在意,揮手道:“父汗有什麼事特地派你來?”
“阿爾斯蘭違抗諭令,大汗命我以此刀來取你的性命!”吉達一字字道,“喀嚓”抽刀在手,麵無表情,“您還有什麼話說?”
刀鋒在燭火下寒光閃閃,阿爾斯蘭喝下的酒都化作冷汗浸了出來,清醒了一大半,大叫道:“你這奴才胡說!父汗怎麼會殺我……”
“您殺了紅帽活佛,違背盟約,藏巴汗的使者在大汗麵前告下了您。”吉達冷冷道:“我不過是個侍衛,敢假傳大汗的命令麼?”
“你、你……”阿爾斯蘭口乾舌燥,摸索自己的腰刀,半是驚慌半是忿怒,低嚎道:“是我大哥,一定是我大哥在父汗麵前進了讒言!”他也是久經沙場的戰將,哪裡甘心束手待斃,提刀勉力站起,晃晃蕩蕩走了兩步,忽而腿一軟,撲跌在地毯上,一邊掙紮著想要爬起,一邊揮刀,嘶聲道:“你們傻愣著做什麼,快殺了他!殺了他!”
諸將官麵麵相覷,有幾個正要站起,便被人大力按住肩頭又坐了回去。驚覺扭頭,背後已立了一排兵士,皆是岱青部屬。一來是卻圖汗下令誅殺阿爾斯蘭,二來是這位將軍素來見利忘義,此時身邊又哪有忠勇之輩肯替他賣命?因而都順水推舟呆坐不動。
岱青冷眼看著阿爾斯蘭三番兩次摔倒,蹲身淡淡道:“將軍,還記得乃窮神巫預言您‘永留藏地’麼?不必起來了,我在酒裡加了點兒料。”
阿爾斯蘭臉色青白,雙目赤紅儘是絕望,以左肘支地,借力抬起半個身子,咧嘴假笑討好道:“你、你隻要不殺我,我回去殺了大哥,繼承汗位,分給你一萬……不……十萬奴隸,怎麼樣,啊?”看了看岱青神色,忙又續道:“金子、寶石、姑娘,你要多少給多少……彆殺我,彆殺我……”忽而拚儘全力,劈下右手彎刀。
猝不及防,岱青額上血光乍現,斜斜劃了一道口子。幸而阿爾斯蘭力竭,傷口不深。岱青以袖子抹去血水站起,一臉厭惡的踢開阿爾斯蘭,對吉達道:“請吧!”
吉達點頭,單膝跪下,恭聲道:“小人伺候您升天。”刀刃輕輕往下一壓,血如泉湧,阿爾斯蘭登時身首異處。
“此事與諸位無關,財寶諸位任取就是。”岱青環視帳中,此言一出,呆若木雞的眾人都似得了赦令一般,麵露笑容,紛紛湧向帳後。即刻傳來金玉琳琅的撞擊,女子的尖叫,爭打之聲不絕於耳。
吉達已將阿爾斯蘭頭顱裝入皮袋,在地毯一角蹭淨刀刃和靴底血跡,收拾停當,瞥見岱青仍在,奇道:“你怎麼不去搜羅錢財?”
岱青搖頭不語,長歎一聲,轉身出帳。卻圖汗父子兄弟相殘,還有什麼話好說?隨後,卻圖汗長子烏蘭巴日意得誌滿前來接收阿爾斯蘭軍馬,卻發現大半部眾潰散,岱青也不知所蹤。隻得收束殘部返回青海。待藏巴汗得到消息,意圖再攻前藏,吉雪第巴頓珠傑布已集結人馬並三大寺武僧,在拉薩周邊嚴密布防。藏巴汗經與阿爾斯蘭一役實力削減,雙方在陣前試探數次,勢均力敵,誰也沒占著便宜,索性偃旗息鼓。兩方對峙之勢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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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特拉部營地一片忙忙碌碌,將官們點兵備糧,士兵們選馬揀械,準備出征。巴圖爾在帳中看著妻子打點諸物,整理行裝,目光跟隨著她窈窕身影,欣賞她被紅珊瑚練垂半遮半掩的秀麗臉龐。玉姆阿噶迎上他的目光,兩道濃眉之下雙目亮如寶石,笑道:“看什麼?”
巴圖爾心中一動,慢慢走過去摟住她腰,正要說什麼。忽聽帳外有個嬌甜聲音問道:琿台吉在嗎?玉姆阿噶忙推開巴圖爾,低聲道:“是她。”
果然,少女挑開氈門如舞蹈般走進來,明眸一轉,停在巴圖爾身上,雀躍道:“琿台吉,父汗準許我一起出征呢!”她微微昂著頭,掩不住得意,“可惜大妃姐姐不能跟我們一起去了。”故意將“我們”兩個字拉得長長的。
玉姆阿噶淡淡笑道:“我要照顧兒子和部眾,自然不能同去。”
阿明達蘭噘了噘嘴,大妃話中綿裡藏針,她怎麼會聽不出來?卻不肯輸了陣仗,甜笑道:“姐姐放心,我還會回來的!”看了一眼巴圖爾,輕快地跑走了。
“雄鷹不必跟百靈鳥計較。”巴圖爾複又將手臂纏在妻子腰間,低笑道:“你放心……”玉姆阿噶垂下眼簾,淡然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不過是多一個妃子的事。”掙紮要走。巴圖爾緊了緊手臂,笑道:“馬奶酒變酸了呀。”看她臉上一絲笑意也沒有,正色道:“固始汗將她許給我,無非是兩個意思,一是求和示好,二是暗中監看準噶爾部的動靜,我怎麼會看不出來。你放心,永遠不會有人動搖你的地位,我的位子也要傳給咱們僧格的。”擁著她走到木搖籃旁邊,垂首瞧看裡麵睡著的嬰孩,滿臉慈愛柔情。
玉姆阿噶靠在他胸口,心中又酸又軟。丈夫素有大誌,對她也是極為愛重,偏偏又喜歡美人……正在反複糾結,外間一陣亂哄哄的驚喊。阿明達蘭又衝進來,神色大變,帶著哭腔道:“琿台吉,有人……偷襲!”
巴圖爾放開妻子,沉聲道:“什麼人?”阿明達蘭猶猶豫豫道:“好像是俄木布的人……”“好!”巴圖爾大笑,卻是尋到對手的心意暢快,“我們還不曾清除隱患,他們倒找上門來了!”吩咐妻子,“待在這裡。”快手披上皮甲,拎了彎刀出去。玉姆阿噶一言不發,鎮定如恒,順手將阿明達蘭推在搖籃邊,也抄起一柄長刀,利刃出鞘,巍然沉毅,橫刀護持。
外間混亂嘈雜中,固始汗亮如洪鐘的嗓音卻聽得分明:“不要亂!拿起兵器,守住營帳外圍!”
有父親主持大局,阿明達蘭心中一定,走到帳邊側耳細聽,另有一個破鑼似的聲音得意洋洋道:“固始汗,你們的大營已經被我圍了個水泄不通……”
“俄木布,你放馬過來,看看能不能從我衛特拉占到半點便宜!”這是巴圖爾的聲音。呼應他的,是戰士們如雷的吼聲。
俄木布又說了什麼,聲音卻低了下去,再也聽不清楚。然而預料的喊殺震天並沒有隨後到來,過了一刻工夫,巴圖爾走進來,裝束未亂,並不像是拚殺過的樣子。他臉色沉鬱,對阿明達蘭道:“已經沒事了,快回去吧。鐘布查被俄木布當作人質帶走了。”
“九哥!”阿明達蘭尖叫一聲。搖籃裡的孩子被吵醒,哇哇大哭起來。